時間:2023/12/30 16:20:21 來源:中國文化報 作者:張習武
故宮博物院藏唐代白釉梅瓶
在中國古代的各類瓷器中,若論名稱之高雅,雅不過“梅瓶”,若論形態(tài)之俊俏,也俊不過“梅瓶”,若論豐姿之多變,亦少有出其右者。如是,梅瓶以其雅名、俊態(tài)、美姿傲立瓷林,自唐至今,成為最為經典、最受抬愛的堂上尊物。
民國許之衡著《飲流齋說瓷》,書中道:“梅瓶口細而頸短,肩極寬博,至脛稍狹, 抵于足微豐,口徑之小僅與梅之瘦骨相稱,故名梅瓶?!贝硕窝哉Z,是較早全面概括梅瓶形制的文獻資料。自此以后,梅瓶之形狀與稱謂之間才算統(tǒng)一吻合起來。
但是,梅瓶一詞或梅瓶之稱號并不是許之衡的首創(chuàng)。
清陳瀏《陶雅》中提到“蘆菔尊似梅瓶而瘦,形如白蘆菔。梅瓶小口寬肩,長身短項,足微斂而平底。歷代瓶式不相沿襲,遞嬗遞變,可得而言。”此說雖沒有《飲流齋說瓷》對梅瓶的完備概括,但也指出了梅瓶的基本形態(tài)。因此,關于梅瓶之論,《陶雅》應是許之衡的參閱本。明張大復《梅花草堂集》中提到“梅瓶銘”。證明明代也有梅瓶之稱謂。
然而,眾人皆知,若論風雅,明清文人難及宋代名士十中之一?!懊菲俊?,如此優(yōu)美的名字,自然是宋代文人所賦。
宋韓淲《澗泉集》有詩:“雪消春意動,樓外已東風。蘭佩新輸綠,梅瓶久薦紅。人生雖向老,歲事豈終窮。青瑣黃扉地,西湖一望中”。此句“蘭佩新輸綠,梅瓶久薦紅”,將梅瓶一詞于明媚優(yōu)美的環(huán)境中悠然托出,端的行家手筆。韓淲另一首詩道:“凋零我亦鬢星星,舊墨新刊百念輕,詩案自應留筆研,書窗誰不對梅瓶”。一句“書窗誰不對梅瓶”道出宋人與梅瓶的不解情緣。不過,元代陸文圭《墻東類稿》“起視湖光,霜月在天,梅瓶無香,茶鼎無煙”之句,卻是將散盡的花香、燃去的爐火與曠緲的霜月聯(lián)系到了一起,讓人頓覺蒼茫下的寂然與無奈。
但是,宋人所言之梅瓶,與今人所見之梅瓶從形狀上看并不完全一致。愛梅,是宋人的雅趣,于是,各類瓶形都可能用于插放梅花,凡插梅花之瓶都有稱“梅瓶”的可能。
楊萬里《誠齋集》有詩:“何人雙贈水精瓶,梅花數枝瓶底生。瘦枝尚帶折痕在,隔瓶照見透骨明。大枝開盡花如雪,小枝未開更清絕。爭從瓶口迸出來,其柰堪看不堪掇?!敝焓缯妗督{都春·梅》“獨倚欄桿黃昏后,月籠疏影黃斜照。更莫待,笛聲催老。便須折取時歸來,膽瓶插了”。日本藏宋馬公顯《藥山李翱問答圖》一支獨梅開放在長頸膽瓶,畫面十分清邁高遠。據此可知宋人于“精瓶”“膽瓶”均可用于插置梅花。
當然,既稱梅瓶,必有用梅瓶插梅花的實例才不枉費了如此雅稱。
江西省博物館、故宮博物院、英國國立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等黒釉剔花梅瓶,為滿體的黒釉底上一枝冷峻清逸的俏梅展枝獨立。此類梅瓶,體積較小,瓶體又專門剔刻俏梅一枝,因此推測它是專于插梅花的花瓶。這樣,瓶中之梅與瓶上之花相得益彰,實乃風趣無限。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的元代佚名《第四嘎禮嘎尊者圖軸》上,有侍者手捧梅瓶,瓶中插梅花的畫面,此圖可謂元代梅瓶插梅花的力證。
明清以后,世俗之人偏又求高雅之趣,追宋人風骨成為習尚,于踏雪尋梅之后,著俏梅于瓶中為若干書生無病呻吟后的猩猩之態(tài),此類現象在明清繪畫中屢有表現,不作贅述。
按照民國許之衡《飲流齋說瓷》關于梅瓶“口細而頸短,肩極寬博,至脛稍狹, 抵于足微豐,口徑之小僅與梅之瘦骨相稱”的表述。此形器可見的成熟式樣出于唐代。最具典型性的是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的唐代白釉梅瓶,按照此瓶的外部特征,可推測為唐代邢窯產品。國家博物館藏三門峽唐墓出土的唐代白釉梅瓶,也是唐代梅瓶的實證。另一件唐代白釉梅瓶藏于美國波士頓美術館,據說屬于河南鞏縣窯的產品。廣東省博物館藏有五代岳州窯青釉梅瓶,瓶口及頸作直壁形,十分少見,但其小口、圓鼓腹、斜溜肩、短束頸的特征歸為梅瓶一點也不委屈。但是,如若追究梅瓶更早的趨同者,可見的實例是河北平山縣三汲鄉(xiāng)隋代開皇二年(600年)墓出土的白釉瓶。此瓶圓鼓腹、體矮,小盤口,短束頸,與后來的所謂梅瓶形體基本一致。
梅瓶雖因插梅花而得其美名,但其基本功能不是花器,而是酒器。
宋人用梅瓶盛酒時,稱此類瓶為“經瓶”或“酒經”。宋趙令畤《侯鯖錄》中記“陶人之為器有酒經焉”即為此器。用梅瓶(經瓶)盛酒實例繁多,措要如下:
安徽省博物館藏有六安市出土的一件白釉梅瓶,瓶上身墨書“內酒”二字。遼寧省朝陽市博物館藏四系梅瓶上寫“平李有酒”。上海博物館藏磁州窯梅瓶書有“醉鄉(xiāng)酒海”。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所藏金代白釉畫花梅瓶,瓶下體書“風吹十里透瓶香”詩句,悠悠然,道出了此瓶的功用。陜西西安長安區(qū)發(fā)現的天禧三年(1019年)李保軀夫婦合葬墓中的黒梅瓶有酒液。凡此,足見梅瓶的貯酒功能。
最能說明問題的是1985年河南宜陽縣西關窯址出土的黒釉梅瓶。此瓶雖然瓶口殘滅,但瓶身所刻文字:“京西轉運判官貢奉酒器”佐證了梅瓶與酒的緊要關系。元代磁州址出土了一些帶有當時酒館名稱的梅瓶殘器,這些殘器上寫有太平館、仁和館、八仙館、永和館等名號,顯然是當時酒館定制的貯酒瓶。另有直接寫酒品、酒名的如:好酒、梨花酒、竹葉青、大都春等。
名畫《韓熙載夜宴圖》中,韓熙載身旁的一方案上除有酒注、酒盞、花盆之外,其中的梅瓶十分顯眼。北宋趙佶《文會圖》卷中的備宴桌案下有一帶蓋的梅瓶置于地上,照理應是那群風流文士所飲之酒。河北宣化張世卿墓壁畫《備宴圖》中,侍酒人桌子下方的凳子上有三只帶蓋梅瓶一字排列。山西陵川縣附城鎮(zhèn)玉泉村金墓壁畫《奉茶進酒圖》也有兩只貯酒梅瓶立于案上。天津市藝術博物館藏明代張路《人物故事圖》中一群人醉飲于市,兩只梅瓶傾斜在地,瓶中美酒已被啜干。廣東省博物館藏明萬邦治的《醉飲圖》,一群醉仙,狼藉在地,中間貯酒梅瓶與之相諧。這一畫面,不禁讓人聯(lián)想起河北峰峰礦區(qū)文物保管所的一件四系梅瓶上墨書的元陳草庵的那首散曲:“晨雞初叫,昏鴉爭噪。那個不在紅塵鬧?路遙遙,水迢迢,功名盡在長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舊好;人,憔悴了”。冰冷的磁瓶上寫著如此凄惻、扉迷的詩句,怎不叫那群傷感之人遇酒成醉、泣涕成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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