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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潤物細無聲:憶父親楊可揚



        時間:2020/5/1 19:33:36 文章來源:■ 楊以平 

          2004年,在父親過完90周歲生日的時候,他的許多朋友都說,老楊,你那么健朗,過百歲沒問題,我們等著為你做100周歲大壽哦!在我心里,也期望著那一天。但是,10年前,父親卻永遠離開了我們。

          在一般人的眼里,我父親是一個不茍言笑、嚴肅威嚴的人,但在與他一起生活的女兒心中,他是一個慈愛、寬厚的好父親。在父親逝世10周年之際,我尤其懷念他老人家。



          我們的家庭中有一位特殊的成員,我管她叫“大嬢”,在我母親的家鄉溫州,阿姨和姑姑都被稱作“嬢”。她是我母親的大姐,比我母親大9歲。大嬢是個溫柔善良卻又身世坎坷、命運多舛的女人。年輕時,由父母包辦,嫁給了小她三歲的溫州鄉下一戶地主家的大少爺鄭紹虔——也就是后來改名為鄭野夫的新興版畫運動前驅和闖將。雖是包辦婚姻,但兩人情投意合感情也相當深厚。我大嬢高小畢業,這在當時無疑算是女秀才了,那時,鄭野夫尚在上海美專讀書,于是兩地情書往來成為眾鄉鄰稱羨的佳話。后來,我大嬢跟隨鄭野夫輾轉上海、香港、浙江、福建等地投身新興木刻運動,歷經抗日烽火的千辛萬苦。其間,鄭野夫曾因中共地下黨的身份而遭逮捕,我大嬢四處奔走遍托親友才將他保釋出獄。在麗水、赤石等地,雖然環境惡劣,生活清苦,我大嬢始終追隨著他、照顧著他、不離不棄。他們的女兒早早夭折,兒子9歲那年,在武夷山躲避日寇轟炸的逃難途中,因缺醫少藥不幸染病死去,這對我大嬢無疑是無比沉重的打擊??箲饎倮?,鄭野夫的母親病重,于是,我大嬢便代鄭野夫回老家照料,直至婆婆去世。就在我大嬢滯留溫州期間,溫州解放了,大規模的土改運動,讓我大嬢為死去的鄭家老爺太太、客死香港的鄭家二少爺、革命在外的鄭家長子頂上了地主的帽子,而此時,因種種原因,鄭野夫與大嬢又分了手。我大嬢心中的“天”轟然倒塌,成了一個失去兒女、失去丈夫、沒有土地、沒有房產的“地主”,她幾乎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在她上天無路下地無門之時,我父親母親向她伸出了援手,把她接到了我們在上海的家,并向鄭野夫據理力爭,通過法律,為沒有任何生活來源的我大嬢爭取到最起碼的生活費。1957年鄭野夫被打成右派,生活拮據,中斷了撫養費,從此,我父母親便承擔了這位大姐的全部生活費和醫療費。

          我父親與鄭野夫是新興木刻運動中的親密戰友,我父母的結合也是緣于鄭野夫,但由于這件事,我們兩家便有了隔閡,從此也就斷絕了往來。令人想不到的是,1980年,為紀念抗戰勝利35周年,父親專門撰寫紀念鄭野夫的文章,敘述了鄭野夫作為木刻運動先驅者的往事,客觀地評價了鄭野夫對木刻運動的貢獻。行文實事求是,不失偏頗。父親作為美術出版社的領導,根據鄭野夫的歷史地位和功績,覺得應該為他出一本個人畫冊來紀念他。父親摒棄個人恩怨,慎重提出選題建議,也做了積極奔走,但由于某些方面的干擾,畫冊最終沒能出版,父親感到十分遺憾。

          大嬢和我們一起生活所帶來的不便是可想而知的,首先是住房,那時我們家就兩間房,我小時候,大嬢和我們姐弟住一間。后來歷經上山下鄉,我從黑龍江返回上海,為了騰出一間作為我的婚房,三位老人就不得不擠到了一間房里,這間房既是他們的臥室,又是父親的畫室,還兼作客廳和餐廳。斗轉星移,四十多年來,三位老人默默地和諧相處著,爸爸媽媽沒有絲毫的嫌棄,用他們滾燙的心焐熱了大嬢的后半生,1994年11月,她安詳地離開了在她最困難的時候收留她的妹妹和妹夫,終年89歲。

          當大嬢年邁多病時,醫療費用隨之大幅上升,她無工作單位,也就沒有享受勞保,全額的醫療費用就成了不小的負擔。父親享受司局級離休待遇,醫療費全免,我曾試探性問父親說,在你配藥的時候,能不能多配一點給大嬢,但他斷然拒絕。雖然有些醫生對離休干部的配藥很寬松,但父親決計不做這樣的事。

          2015年盛夏,在紀念抗戰勝利70周年的日子里,浙江美術館舉辦了“榛莽之行——鄭野夫家屬捐贈暨東南木刻運動紀念特展”,說到東南木刻運動,鄭野夫和我父親是繞不過去的人物,主辦方邀請了我。想到將要面對鄭野夫與后妻所生的女兒,想到我大孃的坎坷身世,我婉言拒絕了。但當我最終出現在開幕式時,知情者都說想不到。我心里清楚,父親雖然不在了,冥冥之中是他讓我不計前嫌,在心理上跨過了這道坎。
            


          記得我小時候,雖然爸爸媽媽工作都很忙,但忙里偷閑,一有空,總會帶我和弟弟去附近的虹口公園玩。到了公園,爸爸把我們倆交給媽媽,就獨自忙于四處寫生。我們看在眼里,也學著他的樣子,趴在長凳上畫起來。父親溫和慈祥,從來不打罵我們。但童年時的一件小事,讓我刻骨銘心,至今還記憶猶新。我小時候特別著迷“小人書”,看到入神時,什么都不顧。有一次,已過了吃飯時間,我仍執拗地不肯放下手中的書,媽媽叫,不理,大嬢叫,不睬。而爸爸沒有一句話,過來一把就奪下我手中的書,見我還不肯上桌吃飯,幾下子就把剛買給我的新書撕得粉碎。我號啕大哭,爸爸讓媽媽大嬢都不要管我??蘖撕靡魂?,見沒人搭理我,自感沒趣,只好乖乖地過去吃飯。這在我記憶中,是父親對我最嚴厲的一次懲罰。

          父親酷愛繪畫,他心里非常期待我和弟弟將來也能從事美術工作。童年時,大家都說我比弟弟畫得好,但當父親發現我偏愛音樂時,就和媽媽商量送我去學鋼琴,我今天能成為一名從事音樂專業的大學老師,深深地感謝我的父母,當初在我小時候就能尊重我的意愿,發展我的興趣愛好。

          “文革”期間,父親被隔離審查,工資被凍結,僅留給他15元的生活費,我們家一下子陷入了困頓之中。母親支援三線建設,隨工作單位遷到了安徽山區,弟弟住校,家中只剩下我和大嬢兩人,那時我十七八歲,便當起了家。解放初期,父母的工資相對較高,當組織上要減免我們家31元的房租時,父母放棄了照顧?!拔母铩逼陂g,這31元的房租便成了我們家最昂貴的一筆支出。那時,不交房租的人比比皆是,但是,父親對我說:你媽媽寄來的錢,首先要把房租、水電煤、弟弟的住校費等各種費用交掉,寧可自己少吃點,也不要欠國家的錢,那時的我,知道了生活的艱辛。直到現在,我仍保持了勤儉的習慣。

          在我印象中,父親自己花錢很節儉,對別人卻很慷慨。美術史論學家汪子豆曾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窮困潦倒,生活很困難,我父親就每月資助他5元錢,現在看來是個微不足道的小數目,但在當時人均收入四五十元的情況下,也可解決一些燃眉之急。很久以后,汪子豆對別人講起了此事,我們這才知道。老家的親戚們大多貧窮,父親表態說,只要有人愿意讀書,費用由他負擔,這樣,父親陸續出資幫助了好幾個侄、孫輩走出大山外出求學,一個家族出去多人讀書,成為當時村里人非常羨慕的事。

          1969年3月,春寒料峭,還是中學生的我將遠赴黑龍江“戰天斗地、接受再教育”。媽媽在安徽,為了省錢,沒能回上海送我。爸爸請了假到車站為我送行。父女間默默無語,心情凝重,那時他還在接受審查,在他炯炯的目光里,我看不到哀傷,只看到了剛毅和堅韌,我強忍住滿眶的淚水,與父親揮手道別。

          不久,我收到一個包裹:一只上海牌手表和一條尼龍褲。我知道,那是爸媽從牙縫里省下錢買的。在當時,手表是屬于奢侈品,爸爸媽媽買表給我,是要我好好把握時間,不要虛度青春。黑龍江的冬天酷冷而漫長,爸媽知道我最怕冷,就設法弄到當時的科技新產品尼龍褲,在天寒地凍的北方農村,穿著輕柔的尼龍褲,我心中升騰起陣陣暖意。
            


          在美術的門類中,木刻版畫無疑是一件腦力加體力的力氣活,大多數的版畫家到了晚年,大都會改行去搞其他畫種,而父親對木刻的熱愛是真正刻骨的愛,他一生追隨魯迅先生,從20世紀三十年代開始就投入到魯迅先生倡導的新興木刻運動中。

          歲月滄桑,在當前版畫不像油畫、國畫那么受待見的情況下,始終不忘初心,木刻刀伴隨著他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這是出于他對生活的深刻認識及對藝術的赤誠之心。改革開放后,父親精神煥發,進入了一生創作的第二高峰期,那時父親已近70歲,深感時間的不夠,很有些悔遲恨晚的緊迫感,在接下來的十幾年里,他忘我地工作、創作了就是過去身強力壯時也沒達到過的數量。


        《浦江月色》


        《老畫家》


        《大災之后》


        《綠遍江南》

          父親80歲時,才第一次舉辦了個人畫展,著名藝術評論家毛時安的一篇文章中有這樣的表述:“……那些充滿著青春活力和時代氣息的作品,竟然全都出自一位八旬老人的手筆。在這里,我們聽不到遲緩的暮鼓,滿耳皆是激越清亮的晨鐘,響徹六十年漫長創作生涯的每一個日日夜夜。但是,我想指出的是,版畫是美術中僅次于雕塑的‘重工業’。一位白發蒼蒼的八旬老人,放棄了夕陽下的漫步和晚年的全部悠閑,無論酷暑嚴寒,干著兼有木工和印匠,而且全部手工操作的笨重體力活兒,那不僅是一種生命的旺盛,更需要怎樣的一種圣徒般虔誠執著獻身于藝術的精神,不,那是一種終生燃燒著自己的卓爾不群的藝術信仰?!备赣H90歲后,體力已不允許他從事大的作品創作,但每年還是有很多精彩的小版畫、藏書票、賀年卡問世,他請朋友篆刻了一方“九十五后作”的印章,表達了他內心的意愿。

          他幾乎沒有節假日。在我的記憶中,他每天聞雞起舞,起床即坐到桌前看書或勾畫草圖,惜時如金。即使外出,他也在時時處處觀察生活,捕捉題材。2005年秋天,我們和父親一起去七寶古鎮,那天突然下起了小雨,父親全然不顧,在雨中搶拍著難得的鏡頭,那雨中橋頭的一幕,印象至深。那時他已九十一高齡,仍然不知疲倦地搜集資料進行創作。他對藝術的癡情投入和愈老愈見精神的藝術活力,令我們深深感動。

          父親一生的成就是輝煌的,但他低調到自稱只是一個業余畫家。在他擔任出版社領導的幾十年間,為許許多多的畫家出版了畫冊與作品集,卻沒有為自己出過一本。父親上過中學,進過美專,但都由于家境貧窮而不得不輟學,在他的履歷表上,填的最高學歷是小學,他不以讀過美專而引以為傲,相反,當美專的校友會擬請他當理事時,他反而拒絕了,覺得自己讀了沒多少時間,不夠資格。

          除了書籍和他的作品,他沒有給我們留下豐厚的遺產,但在整理他遺物的過程中,我們發現他留下不少捐贈作品、捐款、交特殊黨費的收據。沒有大道理,沒有任何說教,他以他的方式為兒女們樹立了一位父親的形象。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父親的身教猶如綿綿春雨,默默無聲地滋潤著我們的心田,他的點滴小善集聚成大愛的口碑,將被世人長久傳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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