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油畫雕塑院院長、油畫家肖谷的工作室設在軍工路翔殷路交叉口附近的“五維空間創意產業園”里,他是這里的第一批藝術家“原住民”,也是而今依然“堅守”的為數不多的幾位。這里曾經是上海國棉三十二廠的所在,而它的前身便是由民族企業家強錫麟于1946年創立的上海華豐第一棉紡織廠。整個園區還大致保有著工廠的原貌,卻又隱約流露出一種難言的寂寞與蕭索——如若不是有攝影工作室的巨大招牌不時“出戲”,光看那些銹跡斑駁的鋼架及青磚紅磚砌起的廠房,仿佛還能聽到舊車間里傳出的紡織機械最后的轟鳴。
肖谷的工作室就在廠區主路的盡頭,經過那些建造于四十年代的質樸而高闊的工業建筑,是一排灰黑色的舊倉庫。肖谷就站在倉庫門前的日頭底下等著我們——這正是這個夏天上海最熱的一天,他身上的淡藍色棉麻襯衫也已經濕透,然而他身后敞開的倉庫大門里的世界卻是完全別樣的。走過一小段被閣樓樓板壓低的幽暗過道,眼前的空間豁然開朗。這是一間典型的包豪斯風格的舊倉庫,天光從屋頂斜坡挑高處的天窗斜落下來并漫射開去,明媚的光影同坡頂的桁架形成了非常美妙的呼應。天窗對面是一整面的白墻,前面架著肖谷正在創作中的一幅西域題材油畫。畫中,頭帶高聳皮帽的龜茲人手里牽著一匹健壯肥碩的胡馬,雖然還只是線稿,然而一人一馬的獵獵風姿里依然能夠感受到來自西北大漠的粗礪雄渾——與此前他引起畫壇關注的《東莊》系列作品所展現的清明雅澹截然二致。
東方與西方,粗獷與溫潤,現代與傳統,這些看似矛盾對立的語匯在肖谷身上卻始終和諧統一并相得益彰。他畢業于上海美院的雕塑系,八五美術思潮憑借版畫創作在全國畫壇揚名;他曾在上海中國畫院國畫高級研修班進修過,而今則將創作的重心擺在了油畫之上。借用著名藝術家、油畫家聞立鵬的評價,肖谷是“把中國畫線的意識、意境的營造;版畫藝術的塊的意味、黑白灰的概括;雕塑藝術形體的意韻與結構理念;油畫藝術的色彩魅力和諧的統一在畫面之中”,這讓他的作品呈現出一種內蘊豐富而外顯截然的面相,你很難說“西域味濃得化不開”的蒼茫大漠,或是“接續沈周文脈”的水潤江南,哪一個更能代表肖谷——就像坐在這間由工業倉庫改造而成的畫室里的我們,四周被大大小小、層層疊疊的油畫畫布緊緊包圍,耳畔唱機里低迴婉轉的卻是生旦凈丑鑼鼓皮黃,你也很難說究竟是哪個更深刻地暗示了他的創作趣味。
傲荷
靛青金箔
用本土的筆觸描繪西域
1999年,作為上海派出的第三批援疆干部,肖谷來到了新疆阿克蘇。他在阿克蘇呆了整整三年,擔任當地藝術學校的校長和當地文化局的局長。這塊被肖谷稱為“非漢語域”的地方,其實是佛教東傳歷史上很重要的一個節點,也是絲綢之路上相當重要一站。阿克蘇的克孜爾尕哈千佛洞在規模上甚至超過敦煌,而這個克孜爾地區就是歷史上的龜茲國的所在,在佛教歷史上赫赫留名的鳩摩羅什就是龜茲人。
這里就是肖谷創作意識中的“西方”?!胺鸪鑫鞣降奈鞣狡鋵嵤且浴性奈恢媒嵌茸鰠⒄瘴锒?,我們日常說的東西方文化交流中的‘西方’實際上并不是我們所理解的現在概念中的‘西方’,而是指亞洲的西亞、中亞、南亞,是整個亞洲的西面。幾千年以來,以古絲綢之路而著稱的西域文化,其實是多元的,生活在那里的人們將自己的美學思想和和宗教觀念融和在了一起,而且是強制性地融合?!?/P>
在新疆的這三年,肖谷花了很長時間閱讀并研究龜茲地區的歷史和文化。站在克孜爾壁畫前,端詳著那些菱形格中的佛教故事圖景,他開始思考起亞洲造型語言和歐洲造型語言的不同。
喀什·葛爾
“油畫是歐洲的傳統藝術語言,有它自己的造型方法,‘三度空間’是歐洲傳統繪畫的基本原則。都說它很‘科學’,很‘客觀’,但實際上,自然界是沒有什么近大遠小的,可以說,實際上它反而是很主觀的。亞洲造型語言與之不同,我用中原、江南、中亞、東南亞乃至印地的藝術與歐洲對照——假如要和歐洲的‘三度空間’對應,我想可以把亞洲的造型語言稱為‘兩度半空間’。所謂‘兩度半’空間,其‘橫’與‘縱’與‘三度空間’是一致的,但深度則可以根據畫面的需要來主觀控制和營造。這是亞洲藝術非常重要的一個特點?!?/P>
肖谷關注的是“客觀”“真實”的西域,是客觀、真實中的“常態”——換句話說,他力圖觸摸的,是整個西域文化中最真實最本質的部分。他的“二度半空間”造型語言和油畫風格——這后來也成為了肖谷的一種藝術標志——正是在他不斷提煉自己在西域這塊土地上的真實感受的過程中慢慢形成的。
有裝飾的紅帽子
2002年,肖谷從阿克蘇回到了上海,一同帶回上海的,還有他在塔里木盆地掬起的那捧金砂。他把砂子和入油畫顏料里,涂抹在緊繃的畫布上。這也是他在繪畫材料創新上頗為自得的一筆。正是這一抹來自西域的細砂,讓他的繪畫創作從肌理上更加貼近西域這個獨特的自然環境,并且從趣旨上也更加切合世人對西域文明的內在理解與閱讀期待。
“西域和江南的自然環境,從視覺上就是有根本不同的。因為日照的原因,西域的色彩呈現出很高的飽和度,色彩幾乎都是塊狀的,中間細節的層次非常少。它是干燥的,粗礪的,平面的,塊狀的。這就決定了當地的藝術在表現上會呈現出的,不同于其他地區的獨特風味和特點?!?/P>
伽師
肖谷的西域油畫作品,正是建立在他對那片土地及其歷史文化深入的思考與理解的基礎上的——這是他的西域題材創作不同于很多創作者的重要一點。作為從小生活在上海的藝術家,能夠將“西域”表現得如此“原汁原味”,甚至比當地的藝術家還要“本真”,無論從什么角度看,都不是一件容易辦到的事。在他的《薩滿舞》《阿圖什》《柯坪》《塔什庫爾干》《吐魯番》《洛甫》《若羌》《莎車》等代表性作品中,平面化的圖式、凝重的刀砌、濃厚的色層、至純至素的色調、若斷若續的線跡,看似少奇章巧構而不平淡粗滯,無堆瑣弄俗卻不單調寡趣。肖谷的筆下,久遠的西域文明與現實生活的時空仿佛沒有間隔,海上與西域也似乎早已相惜相通。在西方文化試圖強勢呈現的今天,能堅定地關注亞洲文化、關注西域傳統文化,本身就是肖谷在文化追求上的一種品格的體現,從某種意義上,也未嘗不是對“一帶一路”的“預見性”暗合。
水木清輝
用當代的語言連通傳統
在西域“地域文化本土性呈現”之外,肖谷藝術創作另一個重要主題,則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當代性轉換”。肖谷口中的這個“傳統文化”主要指的是江南文化,落在繪畫領域便是文人畫?!斑@一塊,我認為是中國繪畫中很重要的一段歷程。而我也很期待文人繪畫在新的時代里能夠有所表現?!?/P>
肖谷喜歡用“研究項目”的方式作畫,“西域”如是,“江南”亦如是。在他看來“傳統文化當代性轉換”研究的目的,是“將中國文化氣息以油畫的方式加以實現,意在‘油畫的中國化’或者‘中國油畫’的確立上做一些貢獻”。在此過程中,肖谷“發現”了“東莊”。
沈周《果林》(水墨畫)
肖谷《果林》(油畫)
他清楚地記得,那是2005年春天,藝術評論家龔云表在看了他的西域作品后,對他說了一句話:“你這種硬朗、厚實、干糙的風格和材料的運用與西域題材很吻合,看來畫西域比較適合你?!闭沁@樣一句評述讓肖谷重新審視了他當時的創作重點和研究方向?!八囆g風格和創作題材與材料運用一定是統一的嗎?對我自己而言,我的藝術風格和創作題材的維度究竟有多寬?”就在這個時候,他想起了自己青年時代購買的,由文物出版社1972年出版的明代沈周的《東莊圖》來。
“其實我很小的時候就對中國傳統文化有非常深的興趣,尤其是中國古代文人和自然之間那種和諧的關系,天人合一的境界,我一直都非常向往,”肖谷如是闡述自己埋首“東莊”的緣由,“沈周的東莊其實是亦莊亦園的。他有園林的部分,提升文人的情趣,另一方面,他也是自耕自種的,而且園內園外相互開放、通融。它和后來拙政園這樣經過文人精心設計之后卻又封閉起來的園林有本質的不同,后者已經是皇家園林的做法,和自然和百姓已經沒有關系了?!?/P>
對于“東莊”的“發現”讓肖谷非常興奮,他覺得自己找到了一直以來想要的那種東西?!拔矣X得《東莊圖》其實是一個有很深文化內涵的文化現象,通過對園林的描繪,能夠很好地體現出中國文人在文化上的建構意義,體現中國文人與自然和諧的思想?!?/P>
于是,肖谷將手邊那套《東莊圖》按比例放大到190cm×160cm大小,以創作西域題材的藝術風格和材料,進行中國傳統文人與當下文人文化對接的藝術實踐。作為研究項目的《東莊圖》不僅僅限于繪畫本身,而更多是涉及畫面以外的歷史淵源、文化傳統以及對文化建設性的意義探究。肖谷在做了大量查證考據的前期準備之后方始動筆。嚴格來說,肖谷的《東莊圖》不僅僅是呈現在畫布上的美術作品,而是集繪畫與研究及考證文章為一體的立體性課題——從2005年到2015年,這個課題,他一做就是整整十年,然后才有了如今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水木清輝、優雅溫潤的文人江南。
沈周《北港》(水墨畫)
肖谷《北港》(油畫)
“假如一味地用西方的那套方式方法去表達中國傳統,就很難在文化上真正接通。在創作《東莊圖》的時候,我同樣按照‘兩度半空間’的理論對深度進行了主觀控制,根據畫面的需要自由營造。在造型的時候,也沒有按照西方繪畫的傳統方式來造型,而是充分重視了中國毛筆筆觸的效果。如果我以西方繪畫傳統造型方式與中國傳統文化勉強結合來表現中國文人氣息的話,出來的效果就肯定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BR>
繪畫的“文化氣息”毫無疑問要仰仗藝術家的“繪畫技術”來支撐。而在繪畫技術之外,肖谷選用的繪畫材料本身和常規的油畫材料也有所不同——這恰恰又是他從西域題材繪畫中間獲得的靈感與經驗。同樣的來自西域的礦物質材料,也被肖谷運用到了對江南東莊的描繪中。材料本身的物質感,使得畫面上產生了一種飽和的肌理視覺之美。這本來就是學雕塑出身的肖谷擅長的領域,也是中國傳統紙墨筆觸所無由創造的分野。
正如美術理論家、國畫家邵大箴所說的那樣,繪畫的創新包括內容、題材、形式方面,但材料媒介也是非常必要的,它有時候會對繪畫的文化內涵真正內容產生影響,但另一方面,肖谷在他的西域題材繪畫和《東莊圖》的雙重實踐中也傳遞了這樣的一個事實,相同的繪畫材料完全可以仰仗繪畫者的精準把控來駕馭并詮釋不同的對象內容。
“形式其實決定不了內容,”肖谷肯定地說,“恰好相反、相互對應的兩種題材,用的卻是同一種材料——畫新疆它可以是干燥厚重,畫東莊的南方文人繪畫一樣可以濕潤和朦朧——這對我是一個極大的啟發:內容和形式是一定要結合在一起,但必須以內容為主,形式決定不了內容。有的人一種技法只能畫一種題材,而且一畫就是一輩子,我認為這是比較片面的,這種思想和認知本身是一種局限和禁錮,需要去打破。通過我的實踐,我認為藝術家完全可以做到對材料、對技法、對表現形式和內容的把控?!?/P>
沈周《拙修庵》(水墨畫)
肖谷《拙修庵》(油畫)
十年后的2015年,藝術評論家龔云表這樣評價《東莊圖》,他說對肖谷而言,在一種成熟的藝術藝術風格中,通過對文化的深層理解和個性化繪畫語言的創造性建構,便有可能剛完成對于傳統經典的雙重轉換,即古典傳統向當代油畫的樣式和語言的轉換,以及在文化層面上古典主義向現代性的創造性轉換,“這種雙重轉換,不僅源于肖谷對于當代油畫語言的嫻熟掌握和銳意創新,更有賴于他對本民族文化精神和審美意蘊的無限眷戀和熱烈情懷。他的油畫語言在畫面上所表現的質感,仿佛可以使你觸摸到一種精神,一種文化。這種精神和文化肯定都屬于中國”。
這是毫無疑問的知人之語。
注本文將載于2017年第12期《上海采風》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