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士東書法——兼談創(chuàng)作思想和創(chuàng)作方法 序

時間：2013/10/13 22:36:34 文章來源：潘振元　

    士東兄在書法藝術個性化方面不斷追求與大膽探索，一直在做一些別人意想不到的事，經常給大家?guī)沓銎娌灰獾捏@喜。記得1995年他舉辦首次個展時，在開幕式現(xiàn)場當眾作整片墻的巨幅壁書，當他舉起如椽大筆，騰縱出雄奇的筆墨，展現(xiàn)出博大的氣勢，寫出與平面書寫完全不同的精彩效果。引發(fā)了現(xiàn)場“今日之顛素醉張”的驚嘆。當他以特色鮮明的作品分別舉辦五種不同書體的單體書法個展時，也給書法界引發(fā)前所未見的驚奇。當他用十年時間探索文字與書法的流變，以《隸書源頭辨析》獲全國隸書學術一等獎、《隸書探源》獲得中國書法蘭亭獎理論三等獎時，他在文字學與書法理論方面取得的優(yōu)異成績也讓同道驚贊不已。當他在今年剛步入七秩稀齡時，又給了我們一個更大的驚喜，那就是他為自己五十多年來書法藝術探索作了一個全面的總結，推出了一本最具特色、最有含金量的書法作品集。內容分為“古文字體系”、“隸書體系”、“行草體系”和“楷書體系”，全面展示他多年來書法藝術的創(chuàng)作成果，并在每件作品旁分別寫下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思想和創(chuàng)作方法，包括心得體會與理性總結等方面的真知卓見。涉入文字學、書法史、書體演變、審美追求、風格取向、書寫技巧、探索實踐等方面。這種以理論與實踐相融合、涵蓋各種書體創(chuàng)作成果的作品集，就目前而言，全國僅此一見。這對書法藝術的創(chuàng)作無疑是一次極有價值的探索，對書法藝術的普及與交流是一次極大的推動，具有積極和深遠的意義。

　　日前，士東來寒舍要我為其作品集寫序，使我有幸先睹為快，借此對他這本集子談一點自己的認識：

　　首先，談談他的書法風格問題。

　　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們滄浪書社就有同仁與士東探討他的書法風格取向問題，針對他熱衷于創(chuàng)作風貌各異的作品，真誠地指出“缺乏明確的追求”，認為這樣不容易確立自己明確的風格特征。這個觀點代表了大多數(shù)人的價值取向，也是當今書法界主要的創(chuàng)新思維模式。而士東兄的想法是：“藝術不是進化，而是變化。”(畢加索語)。書法風格不是革命，不能脫離傳統(tǒng)；書法風格不是商品，風格是通過吸收傳統(tǒng)、道法自然而變化出新。他認為：“藝術欣賞之所以高度重視藝術品的個性，無非就是希望看到干差萬別、形神各異的作品。”一貫終身的風格不利于創(chuàng)造精神的開發(fā)。認為藝術不應該作為追求功利的手段。

　　其實，反思一下不難發(fā)現(xiàn)，當今的創(chuàng)新思維模式來源于西風東漸的西方價值觀，其創(chuàng)新含義就是革命、革新與破舊立新。只要“新”，它可以與傳統(tǒng)割裂、可以斷祖絕宗，認為這樣才能創(chuàng)造新世界。這種唯“新”是求的創(chuàng)新觀，對我國書法藝術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當今不少創(chuàng)新作品只講創(chuàng)新、不講傳統(tǒng)；只重形式，不重筆墨；只要視覺沖擊，不要文化品味；只求變異，不顧雅正，便是這種觀念的產物。格調日漸低下、意蘊不斷匱乏，使一些作品淪為粗劣、淺俗、浮滑、狂怪，其后果是民族文化的斷代與人文內涵的缺失。

　　事實上，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術語中沒有“創(chuàng)新”這個詞，只講“變”、“變化”與“通變”。中華民族傳統(tǒng)的藝術只強調變，因為它必須有一個母體，有了母體才能談得上變，這個母體就是傳統(tǒng)。好有一比，樹要有根，水要有源，否則就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沒有了本體與生命之源，又談何創(chuàng)新!所以?！巴ㄗ儭本褪菍鹘y(tǒng)的融會貫通，以古通今，在完美掌握書法藝術的內在規(guī)律和傳承豐富的民族文化基礎上，以出新體現(xiàn)其書法的價值取向，形成自家的面目。

　　士東兄正是以這種“通變”確立了自己的風格，展示他書法的審美意義及其價值。我們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來觀察：

　　先從單幅作品來觀察，他的每一幅作品都構成了一個小宇宙。做到通達變化，形有新態(tài)，意有異致，又渾然一體。譬如他在這本集子的《古文字體系》中幾幅甲骨文書法，每幅的創(chuàng)作方法都“取法上古，融會已意”，或取意金文、或改用軟筆、或重在意趣、或巧融象形、或妙用墨韻、或入帖求象、或借用筆意等等。他通過運用自身的情性修養(yǎng)、精神氣格和審美境界，對甲骨書法進行了多層次的深度開挖，用金文豐富的線形與內涵賦予每幅甲骨書法以不同的意象和多樣的形態(tài)，使之高古而時新，產生“不是具象，儼如具象；沒有聲音，卻有樂感；不是生命，卻有生命”的審美效果。這種通變，使他的甲骨書法變得神態(tài)各異、珠玉紛呈，獨樹風貌。

　　當如今的書法日趨被那些浮躁、表淺、雷同的作品所淹沒，使之越來越留不住觀賞者時，士東這些獨具深致又豐富多采的作品無疑令人眼目一新。因為他賦予了每件作品以新的形式，他所投入的情性修養(yǎng)和精神內涵的深度，已充分顯示了“人的本質力量的豐富性”。他那種充實的內在修養(yǎng)、通變的精神氣象，常寫常新的探索精神，是當今書法最缺失的，也是書法審美最需要的。

　　下面再從各體書法作品的整體來觀察，他最突出的是采用西周金文豐富的線形線質，通變?yōu)闀鴮懜黧w的用筆。也就是說，他用一種認為最能體現(xiàn)自己審美追求的線條把不同書體整合成一個完整的審美主體，形成一個在視覺上能鮮明地代表他書寫風格的意象符號。他的這種做法，不僅大大地豐富其書法藝術的內涵，挖掘了傳統(tǒng)藝術中最能體現(xiàn)民族精神的一面，同時也以此形成了他“在厚重中保持靈動的生機和活力”的書寫風格。

　　他的這種通變之路，在當前起的作用顯得尤為突出。因為，當書法逐漸退出實用性，成為純藝術時，藝術的多樣性便要求更多的書家能兼擅各體，通過對不同書體的補充、吸收、整合，在通變中超越，在融合中出新。然而，目前大多數(shù)書家在書寫不同書體時，僅僅是為了多增一種書體品種，沒有著力在各體之間融合生成統(tǒng)一的個性化筆墨語言。這就造成書家在整體上沒有形成統(tǒng)一的書寫風格。當舉辦個人書展時，各體書法作品之間缺乏統(tǒng)一性的現(xiàn)象暴露無遺，無形中割裂了個人書風的完整統(tǒng)一，消解了個人書法風格的鮮明特征。應該說，士東兄通過統(tǒng)攝各體的金文用筆方法，對改變目前書家們各體各寫的弊端，起到導夫先路的作用。

　　而且，士東在通變西周金文以形成自己書法風格的過程中，實際上也同時繼承吸收了高古、樸茂、蒼雄、堅峻的書寫傳統(tǒng)，使他的書風中凸顯出一種金石氣，從中展現(xiàn)出深層的人文內涵，包括張揚了民族的精神氣骨和哲學精神。

　　其次，談談他的書外工夫。

　　大家可以看到這本作品集的副標題是“兼談創(chuàng)作思想和創(chuàng)作方法”，即可見其書外工夫之一斑。其中，最突出的是貫穿在他作品中的哲學思考和審美追求。大家知道，石濤和尚創(chuàng)立了“一畫”論，他把“一畫”作為繪畫的根本法則貫通一切，才構成了石濤的整個藝術世界。士東兄把他的書法用筆統(tǒng)攝為西周金文的線條，也許正是從石濤“一畫”論中獲得的啟示。使他把書法也看作是一個一氣相聯(lián)而又生生不息的大生命，用西周金文的“一畫”來管領，貫通古今，從而獲得書法創(chuàng)作與哲學精神的融合。例如，甲骨文原本是契刻文字，當它與金文相融合，頓使其變得生動、流暢、豐富、有變化，更有意味。正如他自己講的：“熟悉和掌握圓筆篆法就是掌握了古文字的核心筆法。”“寫熟西周金文，再書寫其它古文字就會得心應手?！彼倪@兩句話，既是對書法藝術的思考，又是實踐心得的總結?？梢姇夤し驅ㄋ囆g實踐所起的作用。

　　當然，他的字外工夫在文字演變方面的研究成果，顯得更為突出。由于，他在書法創(chuàng)作實踐中經常遇到文字與書體演變方面的問題，涉及到文字學、哲學等諸多方面，這些問胚經常困擾著他，使他發(fā)奮十年，去驗證漢字字體到底是怎樣演變的。他面對眾說紛紜的十多種隸變的不同結論，一頭沉下去進行深入、系統(tǒng)的驗證，工夫不負有心人，最終取得了顯著的學術成果。獲得了全國性的兩個大獎，同時使他對書法藝術的探索也上升到更高的層次。

　　對于他在學術方面的建樹，主要集中在文字演變與書體研究兩個方面，現(xiàn)簡單歸納作一介紹：

　　一是他確立了“文字是在繼承中演變，繼承是文字傳承的主流和依據(jù)”這一觀點。

　　許慎的《說文解字》中有540個部首，現(xiàn)代漢字也有200個左右的部首，其中90％以上部首可以在甲骨文和西周金文中找到，說明了文字的傳承性。如果不是以傳承為主體，中國文字經過三干多年的演變不可能保留如此大量上古文的形跡。士東兄針對這種傳承性，專門在《隸書探源》一書中羅列了7張表格，進行了細節(jié)的對比研究，發(fā)現(xiàn)了傳承、書寫過程細微的變異又造成了“差異性”，這種差異性通過量變到質變，引發(fā)了漢字字體的演變。從而得出了推動漢字字體演變的真正原因：是相似性(傳承)與差異性(漸變)辨證發(fā)展的結果。士東兄這一新觀點及其驗證結果，是對古文字如何向今文字演變的一個最有說服力的科學解釋。

　　二是隸書源頭可追溯到西周。

　　截至20世紀終，戰(zhàn)國及秦代竹簡已出土總計不下5000多片，3.5萬字左右。2006年6月湘西里耶古城竟然一次性出土秦簡37400余枚，二十余萬字!大量的第一手實物資料使我們有可能將斷代明晰的早期隸書與西周金文相比較，并從對比中發(fā)現(xiàn)兩者之間具有十分普遍的相似性，并可以全方位的銜接。而且，凡是隸書和小篆無法吻合的文字、部首，幾乎都能在甲、金文中找出它們的源頭和依據(jù)。通過大面積的驗證工作以充分的依據(jù)證實了隸書的源頭在西周，從而推翻了歷來關于“程邈創(chuàng)隸書說”、“隸書是草篆變成的”、“隸書是由小篆省簡而成的”、“隸書是楚簡中來”等等似是而非的說法。當然，隨著戰(zhàn)國簡牘的大量出土，也有一些學者開始認識到隸變的源頭問題，但只停留在一些感覺上，沒有具體的實證。因此，士東最大的貢獻是通過大量實物的對比分析，以無可辨駁的科學驗證，證實了隸變的源頭和過程。這些驗證依據(jù)都發(fā)表在他的《隸書探源》一書中。

　　三是他在大量的驗證過程中，形成了對文字演變一系列獨到的見解和新的觀點：

　　1、整個漢字字體最早的分流可上溯到西周，漢字字體的演變史，不是按篆、隸、草、正的順序單線的傳承。這一見解明確了字體分流的上限，也徹底改變了傳統(tǒng)書體演變的排列次序；2、漢字字體自始至終遵循著由無序向有序、由不規(guī)則向規(guī)則、由繁復向簡化、由多字形向單字形的規(guī)律漸進。體現(xiàn)了一個不斷規(guī)整、規(guī)范化和方塊化的漸變過程，是漢字演變的總趨勢、總規(guī)律；3、驗證發(fā)現(xiàn)所謂“正草二體”不斷互變的依據(jù)是不存在的，“草體”也不存在介入篆、隸、楷的演變過程。僅用一個“草”或一個“簡”字是無法概括整個漢字的演變過程，而且驗證表明每一個漢字的演變過程、演變形式，都是各不相同的；4、漢字字體的演變是一個緩慢的過程，甚至完全是不知不覺中潛移默化的；5、通過驗證證實：秦漢之間不存在篆、隸急劇變化的依據(jù)，局限在秦漢時空內研究“隸變”是無法得到真實答案的。

　　他的這些觀點，是發(fā)前人未發(fā)之論，其價值不僅是驗證了字形、字體演變的過程，同時對今后重寫中國文字史的演變與中國書法史書體演變，具有正本清源的學術價值。

　　四是對散盤銘文厘正糾錯的研究取得明顯成效。

　　士東兄在文字、字體驗證過程中，發(fā)現(xiàn)散盤銘文自古以來因多種原因造成點畫缺損、增益、誤改、誤釋、訛寫等情況非常嚴重。使研究者難以識讀，臨摹者無從下手，書寫者錯誤百出。甚至名家大匠寫的散盤作品同樣差錯頻出。對此，士東兄從文字演變的角度著手，對銘文中的39個字，分別進行分析、梳理、解析、廓清、糾錯，并以他的研究成果與張唏一起合作完成了《散盤銘文歧疑字形探討》一書。他還對照研究成果書寫了《散氏盤銘文臨本》，正如言恭達在該書序言中所說“作者的《散氏盤銘文臨本》是目前能見到的臨本中正確性較高的本子，這個臨本對于愛好散盤書法的同道應該有很好的參考價值，對初學者來說可以因此而少走彎路?！髡咄ㄟ^對散盤書法的研究，不僅欣賞其古樸的美感，更重要的是由此而了解并熟悉上古文字的結構特征和書寫方法?！?

　　正是士東對散盤大量實物微觀的深入判析、考察和研究，使他完成了一件前人未曾做過，卻很有現(xiàn)實意義的事。同時，也讓他最終選擇了西周金文的“一畫”來通變他書寫各體的線條，實現(xiàn)他書法藝術向更高審美層次的蛻變。這是他字外工夫體現(xiàn)在書法藝術中最為明顯的一個實例。

　　最后，談談他的書法藝術。

　　從士東篆、隸、草、楷、行各體綜合的情況看，他厚重、樸渾、勁拙、靈動、氣勢旺盛、富有金石氣。是趨于壯美的一路書風，具有凌厲之美，古拙之美。我在這里僅從他擅長的幾種書體中選擇其隸書和草書，談點個人的感受。

　　他的隸書由于博采眾長，其筆法甚至部分結構與西周金文相承接，給人以篆隸之間、亦古亦新的感覺；在他書寫的藝術處理過程中，或大開大合，縱橫錯落；或變中取形，欹中托意；或字勢風發(fā)，凌厲壯重；或藏巧于拙，蘊美于樸；或順乎自然，抒發(fā)己意；或取金文之趣，味楚簡之形，其變化之豐富，渾然而天成。在他的作品中巳看不出人為的機心和刻意的痕跡。完全“發(fā)乎自性，源于積累”，成為作者契合自我的表現(xiàn)形式，成為作者審美理想的物化形態(tài)。任其用筆與結構的變化，驀然回首，一看便是士東的隸書。

　　至于他的草書，取金文之古渾，在風格與內質上，已迥異古今。特別他的一幅白居易《登閶門閑望》詩最具典型性，這幅作品博大蒼雄，氣勢豪放，格調高古，意趣橫逸?？梢泽w會到他的書法越趨高邁，愈與人格相輝映，字形上的大開大合，使結構更寬綽，體勢更勃張，筆力更雄鍵。其中最為精彩的是其排宕縱橫的用筆，看似粗頭亂服，實質上走筆姿意，隨字造勢，奇?zhèn)壬耍髀冻鲆环N骨骾自立，無意可人的人格氣局，迥異俗格。這種不落蹊徑，不隨世俗，新意時出、筆具化工的具有超拔之致的大草，在當今已是鳳毛麟角，極為罕見了。

　　所以，讀了這本作品集，我對士東兄游藝于此，能盡其道而卓卓若此，倍感欣喜，贊嘆之心非言語所能表達。在此寫上我十分粗淺的一得之見，聊表祝賀之意。

                                                                            潘振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