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任油燈博物館館長
不知不覺中,位于江蘇揚中市的油燈博物館已經(jīng)建館20周年。紀念座談會在母校揚中高級中學召開后的當晚,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多年前有關媒體上發(fā)表的上面這一張令我感動的照片,其生動自然而真實的記錄了作為油燈博物館首任館長的家父推開油燈博物館大門的情景。如今,父親已經(jīng)離去,但父愛依然在眼前......
靠 技 術 吃 飯 的 手 藝 人
40年前,
當我考上南京藝術學院,享受到了改革開放的成果,成為時代的幸運兒??墒?,當我離開那個長江中的不大不小的島、我的家鄉(xiāng)揚中的時候,新時代的春風還沒有吹到家父那里。作為縣城中唯一的照相館的創(chuàng)始人,也是最早最老的攝影師,依然還在魚行弄的魚行里賣魚。在家父上個世紀60年代后期離開照相館的日子里,他先后輾轉(zhuǎn)到幾個鄉(xiāng)的雜貨店做售貨員,能夠到縣城的魚行里賣魚已經(jīng)算是組織上的“照顧”,畢竟是上有老下有小。可是,組織上沒想到他是照相館里拍照片的。那個時代這種類似的情況很普遍,只能是一聲嘆息。
家父
是一個歷經(jīng)新舊社會的普通人,是一個靠技術吃飯的手藝人,面對人生的境遇以及改變?nèi)松脑庥?,無能為力地適應著社會的變化。他好像從來沒有想到過反抗;他確實沒有那個膽量,也沒有那個能力去反抗。在他一生中最好的年華,最悲慘的是恩將仇報的情感打擊,使他在這打擊中失去了人生中最好的歲月。每個人的人生只有一次時光的度過,從出生的那一天開始,過去的每一天都不能回去。因此,家父的人生是時代的悲劇。
離開家鄉(xiāng)后在南京七年,努力學習,獲得了當時非常珍稀的碩士學位,并北漂到了北京。鬼使神差,喜歡上了收藏,大概是學藝術史的緣故;而專事收藏油燈,其主要原因還是囊中羞澀,沒能力收藏書畫、陶瓷等屬于高檔類型的藏品,等而下之也算是收藏。在這最初的過程中,逐漸發(fā)現(xiàn)了油燈的文化含量,順水推舟則把經(jīng)濟的原因隱藏到了后面,文化在前臺也給了自己一個下臺階。油燈越收越多,人民美術出版社筒子樓的一間宿舍里擺的到處都是。在行走各地所看到的博物館的啟發(fā)下,懷想家鄉(xiāng)的那些孩子們和幾十年前的我一樣,還是生活在一個沒有博物館的世界中,無疑,這是一種貧窮的標志。文化沒有脫貧是真正的貧。因此,感念家鄉(xiāng)的孕育,萌生了在家鄉(xiāng)建立一座博物館的欲望,不管大小,都是一種心意。
博 物 館 占 了 家 父 的 住 所
1998年5月18日
一個當時很少有人知道的國際博物館日,一家小小的展示小小油燈的油燈博物館在揚中的擁軍路誕生。家父是我認命的首任館長。所謂的館長,實際上是承擔替我看館的責任,又負責迎來送往。另一方面,油燈博物館占了家父的住所,理所當然的要給他一個名分,以示安慰。家中兄弟四人,祖宅及其宅基地原則上是四分之一均分,因此,父母就無處安身。好在我遠離揚中,父母就住在我那里。家父于落實政策之后又回到了那個曾經(jīng)屬于他的“華美照相館”,不幾年就退休在家,他沒日沒夜的為子女想這想那,經(jīng)常看他獨自抽著煙,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心里是在盤算著兒孫的所有,只不過他幫不上忙、插不上手。時代變了,年紀大了,許多事情都插上手,他也感覺到無能為力。有了一座掛著牌子的油燈博物館,雖然有館長的頭銜,他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重要的是不知道為什么整出了這一件事,掙不了錢不說,還耳聞花了很多的錢,重要的是他連住的地方都沒了。做父母的是不會抱怨兒女的。就這樣過去了10年,油燈博物館在改擴建之后,多了二樓展廳,父親也搬到了與館相連的為他定制的房間,實際上由此他就成了日夜廝守在油燈博物館的安保部主任。細想想,這么多年下來如果雇人也要花不少錢,沒有花錢就意味著家父為我掙了一筆錢。
漢代陶質(zhì)西王母雙盞油燈,
高23cm
漢代陶質(zhì)東王公雙盞油燈,
高37.5cm
漢代陶質(zhì)彩繪油燈
漢綠釉人形油燈
對于家父這一輩人來說,油燈是再熟悉不過的,因此,家中多出了一座油燈博物館,他實在不明白究竟,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家里用的東西,怎么就被兒子整出了這么多的道道。而他一輩子有沒有去過博物館實在也不知道,但肯定地說,他對博物館知之甚少。可他一直與時俱進,能夠在上個世紀40年代后期于長江的一個島上辦照相館,雖然是天光的,不能與上海的王開照相館相提并論,可大小也是個照相館。實際上他對現(xiàn)在作為藝術的攝影也是知之甚少,連個培訓班、學習班、進修班都沒有上過。而他在60年代初期,與搗鼓無線電的朋友躲在被窩里弄礦石收音機的場景還在我的眼前,我媽媽真擔心他要是收聽“敵臺”而弄出事來,那就要命了。
不 能 自 理 后 仍 堅 守 崗 位
家父是個講究人,當年為他的顧客拍照的時候是一絲不茍,一個動作,一個笑容,以及曝光的把握與影調(diào)的掌控,都于微妙處表現(xiàn)出了值得敬佩的專業(yè)精神,也為我們后代樹立了榜樣,最直接的就是影響了我的為人處世。慢慢的,他也喜歡上了油燈,遇到熟人也能非常自豪的介紹一些情況?;蛟S這位油燈博物館的首任館長就這樣見證了中國私人博物館成長的一個過程。
南朝瓷質(zhì)雙層七盞油燈
北朝陶質(zhì)九頭油燈
清代瓷質(zhì)油燈
清代金屬油燈
中國的私人博物館在上個世紀末開始起步,這是和私人收藏相關的一件新興的事物,經(jīng)歷了無章可循的歷史過程,不像今天有很多規(guī)矩。因此,像家父那樣在專業(yè)上知之甚少的人在管理油燈博物館,客觀來說,只能算是維持。那時候,能夠維持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許多不能維持的則堅持不久久就關門歇業(yè)。在家父作為館長所“維持”的那些年里,油燈博物館有一段時間風生水起,新聞報道不斷,江州小島上的這一點事還真是事。家父的自豪感慢慢滋生,他好像也懂得了這座小小博物館的重要。家父發(fā)揮所擅長的侍弄花草的技術,在博物館的門前栽了竹子。每天清晨打掃內(nèi)外,可能這世界上沒有這樣的館長,還負責打掃衛(wèi)生,這就是私人屬性所決定的。家父非常謹慎,比以前更加謹慎的對待博物館的安全,或者可以說是提心吊膽。說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對于他這樣的一個極其膽小的人來說,面對這一攤子是有相當壓力的。
家父
家父是獨子,一生做不成大事就是因為膽小,這個膽小不是一般二般的膽小,所以,60年代中后期把照相館的權力弄丟了,準確說是被徒弟造了反、奪了權。他經(jīng)歷了超過十年的劫難,因此,看到家里多了這些據(jù)說是遠古的、漢代的等等不同時代的油燈,他的擔心是可想而知的。他怕如果出事而在兒子面前無法交代;他最能體諒兒子收藏的不易。
家父在世的最后幾年,因為身體的原因,仍然堅守在博物館里,到不能自理的的時候,每天晚上也是把他反鎖在館里。2011年,家父走了,他什么也沒有帶走,一座完整的油燈博物館仍然存在到今天。而與之相關的一個更大規(guī)模的油燈博物館在去年的5月18日于江蘇常州市開館,這應該說是對家父最好的告慰。
2018年6月6日于首爾
2018年6月17日《北京晚報》,圖中藏品皆為揚中油燈博物館所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