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yè)余模特兒
雖然在沒有考入南京藝術學院之前就已經(jīng)通過畫模特兒來提高自己的素描和速寫的技法。但是,那時候畫的“模特兒”都是業(yè)余的模特兒,他們不是我的親戚鄰居,就是我的中學同學或工廠同事,還包括像我外婆這樣的老人家都做過我的模特。這種業(yè)余狀態(tài)的業(yè)余畫法,只是自己摸索,不夠專業(yè)。所以,1978年進入南京藝術學院之后,就開始了專業(yè)的模特兒寫生。
說到院校中的模特兒寫生,經(jīng)典的故事就是我們的寫意花鳥老師高冠華先生的經(jīng)歷。
經(jīng)典故事
高老師是潘天壽先生的高足,原來是中央美院的老師,文革中下放到老家南通,在工藝廠里畫日本人穿的和服。文革之后落實政策調到了南藝,但他的心一直在中央美院。所以,在南藝沒有待幾年,又落實政策到了中央美院,住在帥府園的美院公寓里。記得90年代的時候還去他家里看望過他。那時候,做大夫的新師母把他照顧得很好,他真正趕上了“夕陽紅”,一掃當年在南藝失去愛女的陰霾。
高老師當年考潘天壽先生做校長的國立杭州藝專。進了考場,每人發(fā)了一個饅頭。高老師正好沒吃早餐,他想學校真好,一早還發(fā)個饅頭。三下五除二就把饅頭放到了肚里??荚囬_始之后,他發(fā)現(xiàn)旁邊的考生用饅頭作橡皮修改畫面,而自己的饅頭已經(jīng)到了肚里,一下子就傻了。這位來自南通鄉(xiāng)下一個叫小海地方的考生,好在繪畫基礎好,考試中不用怎么修改就考上了。說實話,那時候考生也少,不像現(xiàn)在;如果放到現(xiàn)在,不要說名落孫山,還要甩出孫山幾條街。
臨摹素描
“素描是一切造型藝術的基礎”,在我們那個時代是一種顛撲不破的信條。畫好素描是必須的,是入行的第一道門檻。所以,我們的專業(yè)基礎課程是從素描開始的,而畫素描則從畫石膏開始。進入專業(yè)就是不一樣,畫石膏是長期作業(yè)。像我們這種專業(yè)的,最長的要畫一周的時間,而油畫專業(yè)畫的時間更長,還有畫一個月的。
沒有入學前,我就臨摹過留蘇的南師徐明華老師的素描,因為我在揚中文化館混的時候,向南師畢業(yè)的吳錫安老師學畫。那時候沒有畫冊,借到了徐老師作品的底片,自己放大了幾張。幸運的是我媽媽有在照相館的暗房里洗照片的工作,有了特殊的便利條件。那時候流行作品照片,就如同小說的手抄本一樣。
記得同學薛衛(wèi)就有一批陳丹青的速寫照片,曾經(jīng)在我們面前秀的場景還歷歷在目。當時“留蘇”是一張寶貴的名片,我們學校的張華清老師,南師的徐明華老師,是南京兩校的兩張名牌。而張華清老師1955年留蘇期間曾任中共列寧格勒留學生總支書記,那時候后來任國務委員、國務院副總理的錢其琛是留學生處的副主任,是張華清老師的老領導,所以,后來在90年代,錢副總理還給張華清老師的展覽寫了前言,而一般的人不知有此內情。
我一直把張老師的畫視為經(jīng)典,他畫的那幅巨大的南京長江大橋的油畫就掛在學校圖書館的門廳內。
張華清老師油畫
2018年2月6日,張華清老師與夫人李華英、女兒張艷的展覽在西太湖美術館。
熬鷹服了
那時候美術院校中所謂的“長期作業(yè)”,從畫上也能看出來,慢慢磨,像熬鷹一樣。過去不懂“熬鷹”,后來到北京之后才知道世界上有這種事。鷹很兇猛,要馴服它很不容易,因此,要“熬”。所謂的“熬”就是不讓它睡覺,就是人間的“煎熬”。用燈照著老鷹,不讓它睡覺;它一打盹,就用小錘子敲它的頭,把它敲醒。周而復始,連續(xù)多日,再兇猛的老鷹也吃不住這個,慢慢就知道了人的厲害,就服了,而且是服服帖帖。這就是那過去能夠在街上看到身上架鷹的那種英雄。
20世紀開始的中國美術教育,自新中國引入了前蘇聯(lián)的契斯恰科夫素描教育體系之后,全盤蘇化,全國的院校一個模板,畫石膏“三大面”“五大調子”——熬鷹。所以,從美術學校出來的基本上都是熬出來的。這種長期作業(yè)就是在消磨你的藝術的感覺而獲得一種科學的觀察與表現(xiàn)的方法。無疑,在藝術的自由與科學的方法之間,各有利弊。
畫模特預熱
畫了一段時間的石膏之后開始畫模特寫生。我們班先是畫著衣模特寫生,循序漸進。畫模特不同于畫石膏,模特是活的、動的;而石膏是靜態(tài)的。畫模特要擺姿勢,而畫石膏只有找角度。我們這種“工藝圖案”專業(yè)的模特兒寫生,不同于油畫或國畫那種純繪畫專業(yè),因為我們畢竟不是以繪畫為最終的目的,而是作為“工藝”或者是“圖案”這樣一種專業(yè)的基礎,通過畫模特兒來提高專業(yè)的造型基礎,解決造型問題。因此,我們的模特寫生課程相比較油畫、國畫專業(yè)要少很多,而我們每張作業(yè)的時間也比較短。正因為如此,我們在一段時間之后才開始畫人體模特。
我的習作
那一段時間,畫石膏和畫模特是交叉進行。課時不足,晚上我們班同學輪流做模特,所以,現(xiàn)在手頭有不少當時畫同學的素描頭像。那時候,同學們真是太刻苦了,晚上基本上沒有“娛樂”二字,也沒有休息的概念。有時候禮堂里放電影都不去看。
油畫班、國畫班剛開始好像就畫人體模特兒,不像我們還要經(jīng)過一段預熱的時間。美術系的樓不大,三層,油畫班、國畫班的教室在我們樓上的三樓,每每經(jīng)過,門一直都是關著的。好像老師有交代,一般來說,不要進入他們的教室。他們非常的神秘,因為他們在畫女人體。無疑,這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很大的誘惑,因為越是不讓看越是想看;越是不讓知道越是想知道。
我記得經(jīng)過他們的教室只有幾次,都是在休息的時候,看看他們的畫,還是挺佩服的。不服不行,能在這個教室里畫畫就很牛。那時候同學之間也有經(jīng)常串教室的,通常是老鄉(xiāng)幫老鄉(xiāng)。南京的、徐州的、南通的同學多,而這三個地區(qū)的創(chuàng)作實力在全省都是很有名的,所以,這三個地方的同學最多,在學校里面也是各有各的路。
而像我這樣,如同1985年初到北京一樣,舉目無親,所以,串教室也不是很方便。那時候確實好學,如饑似渴,總希望能夠多學一些。在學校里學畫,同學之間的交流非常重要;多看也很重要。
還沒有畫模特兒
1977年在工廠畫勞動模范
雖然我們沒有進入到人體模特兒寫生的課程,但是,對人體模特兒寫生的概念是很清楚,沒殺過豬,但吃過豬肉。在學校圖書館也看過很多外國的畫冊,知道這是一種很有魅力的繪畫,而不是簡單的一種基礎。那時候我們不時的抱怨或者是要求畫人體模特兒,諸如樵老師作為我們的任課老師也感到很為難,他實際上是做不了主,教學安排都是教研室和系里決定的。作為教研室,不希望我們有那么多的素描課程,畫不畫人體也不重要,客觀來說,這也不錯。而作為系里的安排,“工藝圖案”專業(yè),畫與不畫,畫多畫少,都是聽教研室的;即使安排了課程,在事件和模特安排的問題上也是等而下之。這是實際情況。
諸如樵老師一生低調,謙和,與世無爭。他好像不會為自己去爭,也不會為別人去爭,因為他不是不爭,而是在當時的實際境遇中是無能為力。好像他連小組長也沒有做過,名利對他來說是免疫的。學校就是這樣,基礎課的老師在教研室中都比較邊緣,其課程都是在一二年級,而把學生送出去往往是三四年級的專業(yè),專業(yè)是最重要的。所以,當時的一些基礎課老師,像馬承鑣、畢頤生、鐘筱琛等老師,包括教解剖的陳積厚老師,大致都是如此。因此,這些基礎課老師在南藝是一個特殊的群。當年南藝的老師中也有很多群,也有一些門派。
諸如樵宣傳畫《把青春獻給祖國》
據(jù)1979年的《美術系簡訊》,這一年的9月,“為提高教學質量”,美術系舉辦了“畢頤生、諸如樵、鐘筱琛廣西寫生展”,這似乎可以說明一些問題。我們作為學生,對諸老師的情況實際上知之甚少,最詳盡的就是知道他為同班諸藝萌同學的父親。實際上,諸老師早年也有不少創(chuàng)作,比如,他早在1955年就由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了宣傳畫《把青春獻給祖國》;1958年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連環(huán)畫《小虎》(1965年南京第三次印刷);1960年天津美術出版社還出版了連環(huán)畫《古堡烽煙》。重要的是,1958年,他與謝海燕、陳大羽、羅叔子、金若水合作了在當時較有影響的中國畫《南京》,這是當時的一件比較重要的代表南藝的主題創(chuàng)作,顯現(xiàn)了與傅抱石所領導的江蘇國畫院相對的一種專業(yè)存在。可以說,在創(chuàng)作方面,諸如樵老師不是不能,而是到了這一時期,他全心于素描教學而疏忽了創(chuàng)作。今天,當我系統(tǒng)的了解到這些,更加尊敬我們的這位素描老師。無疑,在新中國美術教育史上,像諸如樵老師這樣的基礎課老師是真正的中國美術教育的基礎。雖然他們沒有作品出現(xiàn)在全國美展上,但是,他們?yōu)榱酥袊佬g教育事業(yè)的奉獻是不能忘懷的。共和國美術應該記住他們。
諸如樵連環(huán)畫《古堡烽煙》
終于等到你
我們終于等到了人體模特寫生的課程。還是比較激動,因為,當時我都20多歲了,還從來沒有見過真的女人體,那時候市面上連三級片都沒有。所以,確實難以做什么樣的思想準備,更不能預估有什么樣的反應,前一晚激動的心情似乎還保留到近40年后的今天。
作為學生,因為畢竟要進入到一個新的領域,畢竟要打開一個神秘的窗口去看一個女性的世界。理論上說,不管是生理還是心里,應該和畫著衣模特是有所不同的??墒?,那一天,當那位30來歲、來自農村的女模特非常生澀的脫下自己的衣服,她自己的不自然完全轉化成了我自己的不自在。我能夠理解,她如果不是因為家庭和經(jīng)濟的問題,是完全不會走進這個教室。
第一次就非常的沮喪,因為是美好的想象之外。1978年的時候,不要說是在南京,在全國任何地方招女模特兒都不是容易的事。這是在改革開放之初的特殊的一段時間,人們對于畫人體模特兒,尤其是畫女人體,雖然不像劉海粟校長當年和軍閥孫傳芳斗爭那樣激烈,但社會的容忍度還好像是偷偷摸摸的。這時候離1927年劉校長當年的遭遇已經(jīng)過去了半個世紀,可是,經(jīng)過了新中國,又經(jīng)過了新中國特殊的10年,“模特兒”一詞依然非常敏感,畫模特也很神秘。所以,那個時候畫女人體,不成文的規(guī)矩,都要求把臉不要畫得太像,因為傳出去,說她是做模特兒的,難以面對社會和家人。所以,最后要看不出畫的是眼前的對象。
關于人體藝術,上個世紀70年代后期到80年代初期,中國發(fā)生了一直影響到現(xiàn)在的首都機場壁畫的事件。1979年9月26日落成的北京首都機場壁畫,是新中國以來第一次大規(guī)模的壁畫創(chuàng)作活動,是當時廣及世界的重要新聞,成為改革開放的風向標。其中最為敏感的就是南通人袁運生先生的《潑水節(jié)》,因為上面出現(xiàn)了女性裸體的形象。左右各方明爭暗斗,最后以遮蔽后面的裸體部分而漸趨消歇。機場壁畫事件也可以成為當年畫人體模特的背景資料。
因此,當年學校招模特兒并不非易事。而從專業(yè)層面上來看,模特兒的長相、身材、氣質、風韻等等,都有可能影響畫家的情緒,甚至關系到專業(yè)水平的發(fā)揮。
雖然我是第一次畫女人體,但一眼就能夠看出來的與心理上的差距,并沒有引起我有什么異樣的反應。我見過畫冊中那些大師和我們老師畫的女人體,那個美啊,無與倫比。一定是有漂亮的模特兒。而看看從我們身邊走過的油畫班的女模特兒,確實不一樣,不僅是年輕漂亮,而且五官身材都很出眾。后來聽說這位模特兒嫁給了一位外國人。好在我們是專業(yè)訓練,并不是專門去表現(xiàn)人體的美。而從專業(yè)方面來論,可以肯定的說,沒有好的模特兒就畫不出好的畫。但確實也有面對好的模特兒畫不出好畫的,那是水平問題。
無疑,我們這種學工藝出身的班級是不可能分配到好的模特,比較好的都不可能。這時候我們通過畫人體模特兒就知道了自己這個專業(yè)在學校的地位。這是命里注定的,因為我們沒有能夠考上油畫,也沒有能夠考上國畫,而進入了“工藝”這個專業(yè)。這不能怨誰。就這樣我們勉強畫過幾周,算是畫過了人體,人體課也就結束了。
后來,同學們要求增加人體課程,多次向老師和系里反映。門都沒有。因為人體寫生是專業(yè)基礎中的一門基礎性的課程,不可能像油畫班那樣一直堅持畫幾年的時間,畫了素描還畫色彩。因為他們要通過人體作業(yè)來提高自己的造型能力,并在畫色彩之前把素描關系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