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藝術拍賣（文章）

時間：2005/9/9 14:28:31

吳冠中

 

　　下午四點半，香港豪華的富麗華酒店三樓的紅色大廳里氣氛肅穆，女士們、先生們緩緩入座，都衣著端莊，間有不修邊幅的，是藝術家或別的家吧!高高的主席臺像講臺，講臺旁張掛著映幻燈的屏幕，仿佛是誰的重要學術報告引來如許擁護的聽眾，座位客滿，不少人靠墻站立。

 

　　“蘇富比”是世界聞名的倫敦藝術拍賣公司，在紐約和香港設有分公司，今天，正在香港進行一年一度或二度的中國書畫拍賣。我懷著虔誠的、恐懼的、凄涼的心情來看祖輩與朋輩故舊們的遺作、近作被拍賣，同時也懷有希望，對中國繪畫在世界上逐步被真正了解的希望!來賓們?nèi)耸忠粌越裉炫馁u作品的圖錄及初步估價，原作曾于前幾天展出，拍賣現(xiàn)場便只放作品幻燈片，有心人當然早在原作前仔細琢磨研究過了。

 

　　主持者是洋人，他高踞主席臺上，講英語。每幅作品依次顯現(xiàn)在屏幕上，主持人高唱其身價，從較低價開唱，他以及幾位工作人員緊張地注視著全場的動向。有人舉手，即表態(tài)認購，幾人舉手，于是提價，仍幾人舉手，再提價，直至終于只剩下一只手了，拍板成交。也有不到現(xiàn)場的買主，場上有人與他電話聯(lián)系，他只須在電話中肯首價格。先有友人告訴我，在現(xiàn)場不要搔首、挖耳，以免誤會是認購，我于是將雙手牢牢壓在膝蓋上，不敢輕舉妄動。大家最關心的自然是作者及作品身價的漲落。潮漲潮落與月亮的朔望有關吧，藝術作品的價格似乎也受著“潮”的影響，因為，我感到價格與藝術質(zhì)量間往往并不相稱。默默地、凄楚地死去的杰出畫家石魯?shù)淖髌分饾u被認識，被珍視，我感到由衷欣喜，當然，比之今日以百萬美元計價的梵高作品來，石魯?shù)膬r格還是十二分低微。價格的升跌是后話，屏幕上似乎顯現(xiàn)了我在醫(yī)院中見到的石魯，他那時腿已不能伸屈，不能蹲，天真地問我如何能蹲下去，此刻我正舒適地坐在軟椅里，用不著蹲啊!作品流人人間，便由不得作者自己評價，并不因為生前位高名重作品便永享榮華，死后往往一落千丈。據(jù)說也有許多故意安排的哄抬手法，加之有附庸風雅的、有出乎虛榮的，因之價格會出現(xiàn)戲劇性的后果。但從更長遠的考驗來看，藝術質(zhì)量還是最終的決定因素，比方虛谷，其美感定將沁人世界人民的心田。作者敢于正視自己作品被拍賣的情景嗎?作品早已不屬于自己，已是市場上的商品了。作品是作者的靈魂吧，那么靈魂也只好由人拍賣!我顫栗著看潘天壽及林風眠等老師們的作品在被唱價，盼望更多的人們在喜愛中爭購!如作者看到自己的作品根本無人認購呢?幸而許多作者已謝世了，健在的，但愿并不在場，我是看到今年目錄中并無我的作品拍賣，才敢于前去參觀的，我是弱者。假藥，假酒……受歡迎的商品被作假，有名牌便引來冒牌，假畫流行矣!如果假作誤被當真的拍賣，若有人提出異議，據(jù)說還要請律師打官司，因拍賣公司是負有鑒定責任的。

 

　　作畫半個世紀，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作品被拍賣的情景，同行們中也許有人想看看，有人不忍看，有人不屑看，但蘇富比的拍賣結果每年都是有記錄可查的，那是現(xiàn)實，也是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