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巴金·追憶
編者按:巴金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道,中國歷來就有以文會友的傳統(tǒng)……他在過去七八十年文學(xué)生涯中,“以文會友”,與許多作家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情,而他和冰心近一個世紀的交往,則是其中最真、最美、最純的樂章之一?!妒兰o知交——冰心與巴金》則是這兩位文學(xué)大家友情的明證,該書出版于1999年,本月底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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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冰心是“五四”運動最后一位元老
??早在1919年秋,冰心讀到了印度大文豪泰戈爾的傳略和詩文。受其影響,她開始模仿寫作短詩,抒發(fā)個人情感。自1922年元旦起,冰心陸續(xù)在《晨報》上發(fā)表泰戈爾《飛鳥集》式的短詩《繁星》和《春水》。
??這一年的初夏,李堯棠從《晨報》上讀到了《繁星》和《春水》,便學(xué)習(xí)著寫作新詩,投寄給鄭振鐸主辦的《時事新報》附刊《文學(xué)旬刊》和《婦女雜志》。1922年2月21日《文學(xué)旬刊》發(fā)表《被虐(待)者底哭聲》(十二首),這是李堯棠最早的文學(xué)作品;1923年1月20日發(fā)表《詩一首》,以“更夫沉重的鑼聲”,象征“內(nèi)心的寂寞和痛苦”,在冷酷的人世間,更憶起“亡故的母親”的愛和溫暖。此后,他還斷斷續(xù)續(xù)地發(fā)表了一些小詩。巴金后來這樣敘述當(dāng)年的情景:“當(dāng)時年輕的讀者容易熟悉青年作者的感情。我們喜歡冰心,跟著她愛星星,愛大海,我這個孤寂的孩子在她的作品里找到溫暖,找到失去的母愛。我還記得離家前的那個夏天(巴金1923年5月離家赴上海──編者注),滿園蟬聲中我和一個堂弟讀著《繁星》,一邊學(xué)寫‘小詩’。這些小詩今天還鮮明地印在我的心上,雖然我就只寫了十幾二十首。我不是詩人,我卻常常覺得有人吟著詩走在我的前面,我也不知不覺地吟著詩慢慢地走上前去?!暴ぉぴ缭跓崆檠笠绲膶W(xué)生時代,年輕的巴金就開始發(fā)現(xiàn)冰心的心與自己是相通的。因為事實上,他不過比冰心小四歲。
??從冰心的《超人》開始,李堯棠成了她的作品的愛讀者。1923年5月,當(dāng)他離開成都的大家庭,搭船去重慶,經(jīng)過瀘縣,還特地上岸去買了一本由商務(wù)印書館初版的《繁星》。就是這一冊薄薄的小詩集,一路伴著他來到了人地兩生疏的上海,尋找一條人生的新途。
??1924年,他曾到南京求學(xué),1925年曾到北京打算報考北京大學(xué),因醫(yī)生認為他身體不合格而放棄。1927年1月,離開上海前往法國。1928年9月,在巴黎完成長篇處女作《滅亡》,次年發(fā)表于《小說月報》,從此正式登上文壇,并第一次使用“巴金”這一筆名。1931年,巴金撰作長篇小說《家》、《霧》,1932年撰作《新生》、《雨》、《砂丁》、《雪》,1933年創(chuàng)作《電》。
??冰心則于1923年8月赴美國威爾斯利大學(xué)留學(xué)。1926年在北新書局初版《寄小讀者》一書,同年回國,應(yīng)聘燕京大學(xué)國文系助教。1929年6月,與社會學(xué)家吳文藻結(jié)婚。與此同時,冰心繼續(xù)在報刊上發(fā)表小說、詩歌等作品。
??在“五四”七十周年后的1989年7月,巴金在為卓如著《冰心傳》所作的序中寫道:冰心是“五四”文學(xué)運動最后一位元老,我卻只是這運動的產(chǎn)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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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我把他當(dāng)作小弟弟看待,靦腆帶些憂郁
??1933年,章靳以在北平創(chuàng)辦《文學(xué)季刊》。那時巴金剛到北平,協(xié)助靳以辦刊。冰心、周作人、朱自清等出任編委。
??1933年12月(據(jù)冰心回憶,此事發(fā)生在初夏——編者注)的一個早晨。燕京大學(xué)燕南園寓所。陽光從窗外涌瀉進來,照耀在書桌上供著的一瓶鮮紅的玫瑰之上。巴金在冰心好友章靳以的陪同下,第一次來到冰心家。他們是來為《文學(xué)季刊》組稿的。
??靳以顯然是老熟人了,他坐在桌邊的一張椅子上,正向著陽光,臉上紅撲撲的,像朵玫瑰花,有說有笑的,如同在自家一般。而巴金向來是善于書而拙于言的,也可能是因為初次見到自己欽慕的長輩,顯得有些不善言辭。
??冰心后來回憶:那時我們都很年輕,我又比他們大幾歲,便把他們當(dāng)作小弟弟看待,談起話來都很隨便而自然。靳以很健談,熱情而活潑。巴金就比較沉默、靦腆而帶些憂郁。那時我已經(jīng)讀到他的早期一些作品了,我深深地了解他。我記得他說過常愛背誦一位前輩的名言:
??“當(dāng)我沉默的時候,我覺得充實……”
??他又說過:
??“我似乎生來就帶來了憂郁性,我的憂郁性幾乎毀了我的一生的幸福,但是追求光明得努力,我沒有一刻停止過?!?/P>
??我知道他在正在崩潰的、陳腐的封建大家庭里生活了十幾年,他的充實的心里有著太多的留戀與憤怒。他要甩掉這十幾年可怕的夢魘。他離開了這個封建家庭,同時痛苦地拿起筆來,寫出他對封建制度的強烈控訴。他心里有一團憤怒的火,不寫不行,他不是為了要做作家才寫作的。
??──盡管從未謀面,但是始終熱切地關(guān)注著文壇的冰心已經(jīng)比較熟悉和了解巴金,所以才能夠理解他的憂郁和沉默。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后來還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當(dāng)彼此熟識而知心的時候,他就比誰都健談!雖然他的話始終帶著較濃的四川方言口味,也不是誰都能輕易聽得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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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代問巴金好,他仍是個調(diào)皮的孩子
??從日本歸國后,在北京,在上海,冰心常會看到快樂的精神飽滿的巴金和他的幸福而美滿的家庭。每次她到上海,巴金和靳以一定來接她。大家一同去逛城隍廟,買糖,買小吃,參觀魯迅紀念館……1959年靳以去世以后,巴金仍堅持一個人去接冰心。而他每次到北京,除了在公共社交場合見面之外,自然也必到冰心家去。
??在對外交往的國際活動中,他們曾一同參加過好幾次友好團體的出國訪問:
??1955年4月2日-22日,一同去印度新德里出席亞洲作家會議。郭沫若是團長,巴金是副團長。他們乘坐的巨型客機機壁上掛著“印中友好萬歲”的大幅標語。抵印后,受到印度及亞洲各國朋友的熱烈歡迎。會議于6日開幕,10日閉幕。
??1958年10月,冰心、巴金和茅盾、周揚等一起出席在蘇聯(lián)塔什干舉行的亞非作家會議。19日乘機赴莫斯科,準備參加十月革命四十一周年慶典。清晨,詩人蕭三告訴巴金鄭振鐸乘坐的圖104客機失事,他是率領(lǐng)中國文化代表團前往阿富汗和阿拉伯聯(lián)合共和國訪問的。當(dāng)晚,莫斯科召開歡迎中國作家的一個群眾大會。來賓席上,冰心坐在巴金邊上。巴金低下頭,壓低聲音對冰心說:“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你不要難過!鄭振鐸同志的飛機失事,18日在喀山附近遇難了!”冰心的臉上,頓時失去了笑容,失去了血色。
??1961年3-4月,冰心、巴金和沙汀等一起參加中國作家代表團赴日訪問。歸來后,冰心寫下了散文名篇《櫻花贊》。
??1963年11-12月,巴金率中國作家代表團參加在東京召開的亞非作家會議常設(shè)委員會緊急會議。冰心也參加了。在飛機上,在賓館里,兩人進行了很多的交談,更加增進了彼此的了解。
??在這期間,巴金的愛人蕭珊也成了冰心的好友。那時,蕭珊曾任《上海文學(xué)》和《收獲》雜志的編輯。巴金便常常“慫恿”她向冰心大姊約稿。冰心因為喜歡年輕的蕭珊,總是希望等到寫出自己比較滿意的稿子再給她,因此經(jīng)常是遲遲沒回信。這時,等稿等得心焦的蕭珊便會接連寫信去催稿。她的信充滿了熱情,又撒嬌,又威脅,有時甚至調(diào)皮地寫道:“你再不來稿,我就要上吊了。”
??在1961年11月14日給蕭珊的回信中,冰心寫道:那些千把字的雞零狗碎的應(yīng)急文章,我不會給你的?。ú坏唤o你,也不給人民文學(xué)?。┪铱傁刖劬珪?,寫一些我力所能及的好一點的,不料,你的信來了,又是“自殺”,(在這一點上,巴金罪不可?。。┯质恰肮亚椤保姘盐覈槈牧?,我連信也不敢回,想把稿寫好一并寄去,不料,越著急越不行,就像小學(xué)生寫作文一樣,理不出一個頭緒來,……納蘭詞有句云:“人到情多情轉(zhuǎn)薄,而今真?zhèn)€不多情”,可為我詠!這兩天又開始努力,遲早寄上,請別著急。少不得請代問巴金好,雖然他仍是個調(diào)皮的孩子!
??正是在蕭珊為《上海文學(xué)》催稿之下,冰心寫出了《一只木屐》等有名的散文。
??這樣親密的交往沒有堅持幾年,“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冰心、巴金、蕭珊都受到了“四人幫”及其爪牙長期的迫害,彼此間幾乎陷入了完全的隔絕,音信杳渺。時間竟長達十一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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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算起來十一年了!這中間也常常想到您
??在相互隔絕的日子里,冰心和巴金還是常常惦記著對方。1976年11月12日,“四人幫”粉碎后一個多月,冰心在給趙清閣的信中,托她向上海友人問好,并特地問及“巴金如何?他住在哪里?”不久后,冰心即托人給巴金捎去一信,巴金在回信中寫道:算起來十一年了!這中間也常常想到您??墒窃凇八娜藥汀钡膰烂芸刂葡拢乙膊槐銓懶?,也不愿給別人,也給自己帶來麻煩?!八娜藥汀敝械膹?、姚兩個壞蛋千方百計整我,想把我趕出文藝界。我能活到今天也不容易。但是我有信心要看他們的垮臺,我果然看到了。
??十年“文革”中,巴金惟一公開發(fā)表的文字是在1976年第四十九期的《文教資料簡報》上刊出的致編者的一封信。而為了躲避“四人幫”及其爪牙的糾纏,就連這么一封短信也只能署名“一個讀者”。
??1977年5月25日,應(yīng)《筆會》主編徐開壘的約稿,巴金在《文匯報》上發(fā)表《一封信》。這是他歷經(jīng)十年磨難后首次用作品與讀者見面。信中寫道:當(dāng)年《講話》“震撼了我的靈魂”,“給我指明了金光大道”,現(xiàn)在“《講話》就是批判‘四人幫’的有力武器”;同時控訴了“文革”中“四人幫”的罪行,表示粉碎“四人幫”后“心情振奮”,愿為“熱浪滾滾的沸騰生活”繼續(xù)“貢獻自己的一切”。
??冰心當(dāng)日就從報上讀到了這一封信,她是如此的激動,恨不得與所有的人一同分享自己的興奮和喜悅。她在給友人的信中一再地提及此信,為巴金叫好,也為老友一個個地出來重返文壇而感到快慰。
??從1977年年初起,冰心和巴金,北京和上海,兩地之間開始了頻繁的鴻雁傳書。在信中,他們敘說著十年的浩劫,慶幸著日月的重光,祖國的再造。而巴金在十年“文革”中所受的嚴重的人生侮辱和精神折磨,特別是蕭珊受害致病而死,更使冰心無比的痛心和憤慨:不只因為自己失去了一位可愛的年輕的好友,更為自己的老友失去了自己的愛妻知音!
??1977年10月,巴金的女兒、時任《浙江文藝》編輯的李小林來到北京,向冰心約稿。見到冰心,一開口就叫她“婆婆”。冰心趕緊糾正她:“你亂了輩數(shù)了!你爸爸叫我大姐,你怎會是我的孫女輩呢?”——在她看來,小林應(yīng)該叫她“姑姑”才是。而從此時起,李小林果真就一直稱冰心做“姑姑”,而冰心的孩子則稱巴金“舅舅”。后來巴金的侄子李致讓人給冰心捎去一信,信上稱她“阿姨”,冰心感到十分意外,“不知道他這稱呼是從哪里來的!”
??1978年2月10日,巴金將赴北京出席五屆人代會,在給冰心的信里,他說:大概快去北京了,想想也很興奮,就要看到許多朋友,還可以找您談心,談這些年中間的許多事情,但又擔(dān)心自己身體適應(yīng)不了新生活。
??噩夢終于過去了。2月15日,巴金赴京出席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會議期間,這對被人為地隔絕、分離了十一年的好友又相見了。(信息來源:北京娛樂信報 記者李冰/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