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有 “伯牙鼓琴，鐘子期聽之；鍾子期死，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琴”。

　　而今 “幽蘭廣陵兩譜，四十年前，曾與王心夔共同研習未能卒業。心夔已逝，余亦憂患余生，無志于此?！?

——（夏蓮居《題名琴授受圖九首》）

2023西泠春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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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 · 夏蓮居舊藏王心夔制 金絲桐木嵌白玉蕉葉式古琴

琴長:131cm 隱間:120cm

額寬:18.5cm 肩寬:21cm

尾寬:14.5cm
來源: 夏蓮居居士舊藏，由其家屬友情提供。

龍池銘文：丁巳三月諸城王露為渠軒仿雷氏制。
鳳沼銘文：鄆城夏氏云護讀書廔第二十二號。

渠園運思合桐梓，明湖施縵比牙期

　　古琴以 “音清虛淡靜、得中和雅正” 貫眾樂之長，統大雅之尊，冠領八音之首。在傳世文物中，古琴可能是最早伴隨中國文人進到各類場所的樂器類型，成為棲心之器。唐琴就分“宮琴”、“野琴”，宋置“官局”制琴，故曰官琴。宋徽宗本人乃操縵名手，專設“萬琴堂”珍藏南北絕品，古琴的選材與斫制被提到首位。

伯牙鼓琴圖（局部）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民間涌現一眾斫琴好手，尤以蜀中“雷氏家族”和“江南張越”最負盛名。明抄本《琴苑要錄·琴書》中載：“唐賢所重，惟雷、張之琴，冠絕今古。雷琴重實聲，溫勁而雄；張琴堅清聲，激越而潤?！崩?、張為琴人傳頌千載，無出其右。在百年前的山東，有一人擬古制琴“聲發越淵洪幾出雷張上”，他便是民國著名琴家王心夔。

　　夏溥齋在《王露傳》中開宗明義即云之曰：王露者諸城人，先世饒于。至露幼獨嗜音，于音獨嗜琴。比長益傾產廣其好。以故四方審音之客，終歲接于庭。齋舍中宮羽鏗鏘歌笑之聲達昏曉。蓄一琴古而聲異。居游以偕，珍之逾球璧。獲佳材，手自規仿。聲發越淵洪幾出于雷張上。

此張夏蓮居舊藏蕉葉式古琴即王心夔所制，取金絲桐木作蕉葉之形。

　　期牙“高山流水”的故事，在老濟南西門外再次上演。民國兩位古琴名家，一個是被章太炎譽為“中國音樂家第一”的王心葵，一個是辛亥革命風云人物夏溥齋。1918年, 王心葵被聘為北京大學國樂導師，1921年逝世后，北大《音樂雜志》轉載了其昔日知音夏溥齋乙卯（1915）年為之撰寫的《王露傳》。

溥夏齋.王露傳[J].北京大學日刊,1922,(第939期 第四版).

　　夏蓮居的詩集《弦外音》，有一首《吾友王心夔弟子詹生來問琴學并乞彈一二曲口占二絕》。詩題中的“詹生”即詹澂秋，最后一句“頻年輟奏棘生指，忍痛為君効一揮”下，蓮居注“時心夔已逝”。正因感懷故人，蓮居忍痛為好友弟子再撥琴弦。

 甲寅秋夜 , 明湖施縵。 

　　"歲甲寅，余于歷下聞其言，深嘆異之。繼數聆其奏，益傾賞。"

　　故事要從大明湖荷花深處的美妙琴聲講起。

　　王、夏二人于甲寅年結識，此時夏溥齋為山東岱北道觀察使，喜愛詩文書畫、鑒賞收藏，亦鐘情古琴。二人曾于秋夜乘瓜皮艇泛游明湖，行至荷葉深處，萬籟清沉。王心夔撫琴奏《水仙》《天問》，溥齋傾聽，遙想太古盛世，引發幽悠無涯之思。

　　這一年，夏溥齋還不叫夏蓮居，生平閱唐宋名斫可百數。

夏蓮居為王心夔撰寫《王露傳》，刊登在1915年濟南的《大東日報》上。

　　其中寫得最為精彩傳神的一段，

　　即是寫他與王心葵乘瓜皮艇揮槳東去, 攜琴月夜泛舟大明湖的情形 :

　　“余嘗與秋夜乘瓜皮舟艇泛舟明湖,囊琴載茗泊古歷亭下。月霽波澄涼飔微至,相與灑然樂甚。益移櫂蒲荷深處,為一再鼓水仙天問之操。魚鳥棲機,萬籟清沉,方從容動縵。愔愔冷冷,抑藏毓養,以穆然相見太古之盛；而發浩渺幽悠無涯之思。不知乎天地之大,而古今為久蹔矣?！?

　　1914 這一年的明湖秋夜, 因這琴聲而風月無邊。

　　兩人泊舟歷下亭下品茶夜話，相談甚歡。興之所至，復又移舟荷花深處,待魚鳥棲眠萬籟俱寂,王心葵方才撫琴彈奏, 反復彈奏《水仙操》與《天問》(《離騷》) 兩支經典古曲。而夏溥齋則在欣然獨賞之際，“已不知天上人間今夕何夕矣”。

琴體配紫檀制岳山、琴軫、冠角和齦托，嵌螺鈿十三徽，榫翡翠雁足。

　　夏老詩集《明湖片影》收錄一首七言絕句《湖居》，就描繪宅院湖景道：“十步回廊三面湖，湖東種藕西栽蒲。采蓮艇子無人弄，斜系彎彎柳一株?！?蓮居說自己曾“數聆其奏”，或許正是登樓遠眺賞景時，得聞心夔施縵。

夏蓮居（1883—1965）名繼泉，字溥齋，近代著名佛教居士。

　　夏氏乃清末愛國將領夏辛酉之子。弱冠從政，稍長為貢生、鴻臚寺序班、一品蔭生，入仕后歷任直隸知州、靜海知縣、蘇州知府、山東團練副大臣，辛亥革命被公推為山東省各界聯合會會長，名震齊魯。民國成立，歷任山東都督府最高顧問、岱北觀察使等職。

　　或許人們并不熟悉他前半生的政壇生涯，但后半生作為夏蓮居的他則聲名顯赫得多。與梅光羲齊名，隱居北京后才更名夏蓮居，成為公認的大居士。居濟南期間，家住西門外東流水，其宅名“渠園”，岱北道公署時位于大明湖南岸, 而夏宅渠園就在湖西, 兩者相距不遠。

　　渠園內矗立一棟二層閣樓，夏為之取名“云護讀書樓”。今夏蓮居《渠園外篇十種》所收《明湖片影》與《魯東稿》兩種均為渠園云護樓遺稿，《王露傳》即收入《魯東稿》中。

龍池內款: 丁巳三月滿城王露為渠軒仿雷氏制。
鳳沼內款:  鄆城夏氏云護,讀書樓第二十二號。 

　　此式寓意 “蕉葉聽雨”，與那夜 “荷葉泛舟” 意境相若，異曲同工。

　　知音心意，由是可知。

 渠園斫桐，珠聯璧合。

　　王心葵在夏宅渠園居住之際，也正是他于大明湖畔創辦德音琴社之時。此時同在明湖之畔、作為斫琴名師的王心夔，為摯友制作了這張蕉葉琴。

　　王心夔（1878～1921），名露，字心夔，諸城人。追隨虞山派西園王作禎學習古琴，又研習金陵派冷泉王雩門名譜，造詣精進。虞山派西園先生取音古淡，金陵派冷泉先生指法精妙，王心夔兼二賢之長，融會貫通，廣而大之，三人合稱“瑯琊三王”。1919年，他曾受蔡元培之邀，赴北京大學音樂研究會任古琴導師。

王露傳，(夏溥齋)
北大《音樂雜志》第二卷第九、十合刊，1921年【J】 。

　　章太炎先生勸其傳授琴學，他一度猶豫不決。但北游燕趙南歷吳楚時，王心夔深恐琴樂式微?；氐綕?，他便在大明湖畔建立“德音琴社”，培養出許多古琴名家如張友鶴、詹澂秋等，一時間琴友匯集，濟濟一堂。經營琴社的這段時間，王心夔與夏蓮居相識并結為摯友。王門弟子李華萱與師兄顧海門1927年之合影題記中，還曾專述王師心葵與夏溥齋先生交厚。

琴面邊緣波曲翻折，額中設葉柄狀單護軫
冠角減地陽紋兩片蕉葉，皆仿生天然。

　　據夏蓮居《王露斫琴歌》所載，此琴取材宋元宮廟的金絲桐木，制作于1916年，翌年（丁巳年）完工。

　　夏溥齋在《王露斫琴歌并序》中，序中有云:

　　“又明年,陳情得告,輦至歷下,諸城王心葵,聞余歸,攜自制二琴為貺,啟囊促軫,韻繞梁壁。咸詫為雷張再世。心葵曰: 此常材急就者耳,得佳植徐營之,固當倍勝。予迺示以囊材,睇視躍然曰:是足運吾思矣。乃館于渠園,圖式授匠,而自董之。分度累較,必嚴必葉。儷梓澤漆,徽岳用殊。凡百余日,成三琴。對客施縵,舉座歡贊。出其一與所贈二琴立奏,則二者之聲,翕然盡為所懾。若影依光而冰融于水也。嘻,心葵之言信,而其術抑已神矣?！?

　　“又明年” 乃指1916年。

　　是年年底，夏溥齋辭職返回山東濟南。王心葵聞訊攜兩張自制古琴，前來渠園祝賀其重歸故里。這張嵌白玉蕉葉式古琴，便是王心夔百日監制的三琴之一。

　　1914年秋，夏蓮居調任河南河洛道觀察使，兩次推辭未果，只得告別親友孑身赴官。河陜政務清閑，蓮居嘗想選材斫琴，苦于當地原嶺貧瘠，木枝絕罕。沒過多久，他又前往豫南汝陽任道臺。汝陽申息之地，山清水秀，茂林叢莽，不乏高楓老柳、喬松蒼檜，而制琴良桐卻也頗難一遇。翌年夏天，友人告訴蓮居，城南宋元時期的老子宮廟改建，拆下的桐木叩擊回響異聲，削開紋理閃閃發亮，正是所謂的金絲桐木。蓮居以新直木材換回金絲桐木，可惜豫南久歷匪禍，察吏賑濟，簿書冗繁，未遑招工著手制琴。

　　1916年，夏蓮居陳情得告，終于回到闊別兩年的家鄉。王心夔聽聞友歸，親制兩張古琴前來相贈慶賀，“啟囊促軫，韻繞梁壁”。眾人贊嘆心夔妙手，稱其“雷張再世”。王心夔卻道，這兩張琴選材普通，趕工太急，若得嘉木細細經營，定能做出更好的琴。蓮居念及汝陽之事，展示古廟舊桐。王心夔觀摩后，興奮得躍然而起，認定這是斫琴良材，于是便在渠園住下，繪圖設計，交予工匠并親自監制，“分度累較，必嚴必葉，儷梓澤漆，徽岳用陳”。百余日后，心夔完成三張古琴，撥弦試曲，舉座歡贊。眾人取出前作二琴，與一新琴并奏，“二者之聲，翕然盡為所攝”。

　　兩年后，王心夔病歸故里，不久便過世了，享年44歲，留有《玉鶴軒琴譜》八卷、《秋水山房詩抄》二卷。1921年11月17日，四十四歲的王露病逝于諸城耕云堂。為志悼念，民國十一年（1922年） 《北京大學日刊》重刊了夏溥齋所撰的《王露傳》。

琴底起葉筋，曲曲蜿蜒貫穿首尾，脈絡兩分，左右均衡。

　　古人在斫琴的實踐中發現，桐木紋理順直，性能穩定且不易變形，音色極佳，是制作古琴面板的良材。正如趙希鵠所言，“桐木年久，木液去盡，紫色透里，全無白色，更加細密，萬金良材”；“宜擇緊實而紋理條條如絲線細密、條達而不邪曲者，此十分良材”。

　　梓木紋理堅實細密，可以讓琴音在槽腹內回旋，取得余音繞梁的共鳴效果，適合用作琴的底板，“今人多擇面不擇底，縱依法制之，琴亦不清，蓋面以取聲，底以匱聲，底木不堅，聲必散逸。法當取五七百年舊梓木，鋸開以指甲掐之，堅不可入者方是”（《洞天清錄·擇琴底》）。

額心鑲白玉雕蓮花蕉葉珮，合蓮居、蕉葉之名，畫龍點睛。
頂面髹褐色大漆，深沉穩重，八寶灰瑩瑩閃閃，跳躍其間。

　　夏溥齋曾與王露共同研習《碣石調幽蘭》、《廣陵散》兩譜，可惜沒幾年王露去世，他也未能卒業。二十年后，他將這個心愿托付給了管平湖，并承諾一旦打譜成功，將以“猿嘯青蘿”琴相贈。另一段琴壇佳話，就此埋下伏筆。

　　1956年，夏溥齋先生把古代石刻等11件重要文物捐贈給北京故宮博物院。1960年以后，已至暮年的夏老決定要把自己畢生收藏的珍貴文物、書畫、古琴陸續悉數捐贈給國家：其中把北宋劉安世所造七弦古琴等九件文物捐贈給了北京歷史博物館，又把剩余的三百多件歷代珍貴書畫捐贈給老家鄆城縣。唯將心夔手斫古琴，留存身邊，視如珍寶。

　　另外，這也是目前市場上唯一一張夏府珍藏、流通在外的由王心夔先生所作的古琴，值得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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