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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偉平 書法是一種傳承



        時間:2016/1/25 14:29:20 文章來源:上海采風 文/李 娜 

          翻開王偉平新近出版的作品集,其《自跋》就顯示出獨特來:與大多數(shù)作者自序中那些工整作文雕琢字句的一本正經(jīng)不同,此篇顯然是揮筆一蹴而就的。至于你問我怎么就知道人家是一蹴而就的——除了一氣呵成的手寫布局,言辭平實、毫無文飾之外,他在行文中一個不小心把“像樣”二字筆誤寫成“樣像”了。墨水落在紙上可沒有刪除鍵可以修正,這種情況下大多數(shù)人為了印刷成書的完美大抵是要撕了重寫的,可是王偉平呢,他就“淡定”地在這個筆誤旁標了個前后對調(diào)的校對符號,然后,就這么出版了——仿佛有點隨意,然而細品之下卻是骨子里的灑脫無羈,正暗合了他在書法中所展現(xiàn)的那種“平淡天真,渾然自在”,又顯出了幾分獨具匠心。  

          王偉平是海上書壇最高實力的書法家之一,以擅長小楷和草書而蜚聲中外,大多數(shù)人都知道他有緣在少年時就師從著名書法篆刻家單孝天先生,于單先生耳提面命的悉心指導下刻苦鉆研,在青年時期便在上海書壇初露頭角。然而回顧自己的筆墨生涯,王偉平說,其實最早讓自己拿起毛筆的人是自己的舅父。王偉平的舅父費席珍當時是法租界的巡捕房長官,家境殷實又喜好字畫,還擅長昆曲,和吳湖帆、朱復戡、俞振飛等名家都是朋友?!熬烁鸽m然自己不是書法家,但因為愛好而收藏了頗多古人的書畫名跡,平日里常常展玩,于我也是頗有影響的。”在王偉平的童年回憶里,舅父家的孩子們都要習書法,所以當自己因為家里變故而暫住舅父家時,自然而然也就拿起了毛筆,從此開始了他的書法生涯:“他自己喜歡字畫,所以都要求孩子們寫,寫得好的他還會圈出來給獎品,我還記得給的是那種手搖的德國卷筆刀——現(xiàn)在的孩子自然不當回事,可那時候?qū)τ谖覀兛墒窍『钡母呒壩木?,所以我最初的書法基礎應該就是那個時候練出來的吧?!?

          之后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因為扎實的基礎和過人的領悟,六十年代初,王偉平由海上畫壇前輩鄧懷農(nóng)推介師從單孝天先生門下?!斑@就是我的老師單孝天?!毖约皫熥穑鮽テ搅⒖谭_自己的作品冊,收錄的第一張黑白照片便是單先生的一張單人照,“說起來這真是我特別遺憾的一件事情,我跟著老師的時候正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那時候物質(zhì)條件有限,所以我們之間甚至都沒有一張合影,這張照片還是老師去世以后師母贈送給我留念的?!闭f這話的時候,我們正坐在酒店陽光房下的咖啡座里,四周是滿滿的人間煙火,王偉平卻儼然把目光穿過了這一切,停留在某一個虛無的時空里——有那么一小會,我覺得有點接不上話,心里卻莫名浮出張棗那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來。

          梅花與南山轉(zhuǎn)瞬即逝,說起自己的老師,王偉平推崇備至:“老師師承書法大家鄧散木,十分崇尚歐陽洵的名帖《九成宮醴泉銘》,所以也要求我們臨摹此帖入門。事實證明,老師的選擇是非常專業(yè)的,對我們的引導也是非常正確的。”單孝天擅篆刻,尤其精于小楷,所以雖然如今的王偉平是以草書出名的,但其實他在書法上的起步卻是扎扎實實的楷書,“自此廿余載,楷摹虞永興廟堂,歐陽率更醴泉銘,行草則擬大觀、十七。其間雖涉獵漢隸,取法宋明,然氣韻終在晉唐間”。正因為他取法高古,所以在年經(jīng)時就奠定了扎實的根基和高古不凡的氣質(zhì),1993年王偉平出版了小楷專集《王偉平小楷唐詩一百首》,獲得了書法界的一致好評,更得到日本前總理大臣村山富市的高度贊美:“他的小楷字字如金豆,個個似觀音,誠然大家巨匠氣派,獨領風騷,信步當代,平實淡然而又智慧獨具?!?

          對于王偉平來說,在他的書法生涯中還有一位“不是老師勝似老師”的有緣人對他亦是影響深遠,那便是白蕉先生。白蕉擅草書,他的書法淡靜古雅,瀟散灑脫,深得晉唐書法的精髓,王偉平崇拜之極——可以說王偉平后期轉(zhuǎn)攻草書,與他也是不無相關的。然而,一來當時的王偉平已有師承,雖然單孝天為人通達并不介意,但另入一門總是不妥當?shù)?;二來白蕉先生因為之后的那場著名運動而英年早逝,因此在他的有生之年王偉平并沒有機會向白蕉求教。雖然王偉平在行草的寬廣領域中根據(jù)自己的氣質(zhì)、個性、愛好,最后將主攻的重點放在草書上,但他又深知草書意多于法,要寫好草書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首先草法中的使轉(zhuǎn)和中鋒用筆源自篆法;而草書中的點畫又源自楷法,草書的結(jié)構源自章草,可以說篆書、楷書和章草是學習草書之本源。于是他便尋本溯源,一方面在這三種書體上下功夫,另一方面又遍臨歷代名家的草書和行書。

          然而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名家的善本可不是隨便可以找到的,可是也許王偉平正是那種命中注定和書法有緣的人吧,他筆墨生涯中的又一個貴人出現(xiàn)了。“當時上海圖書館有個學者叫潘景澄,在文革期間被打發(fā)去管理善本圖書了,我們經(jīng)人介紹相識之后,他就答允我可以去他那里看好的碑帖?!痹谕鮽テ降幕貞浝铮鞘且欢纹D難卻又溫暖的經(jīng)歷:“那時候的老先生真的非常好,每天我早上去他那里,他都已經(jīng)預先為我備好熱水瓶和茶葉了,并且早已幫我放好了三疊碑帖——那些宋、明的拓本,是現(xiàn)在根本不可能看到的珍貴資料啊。我真的何其幸運,遇到潘老那樣一位真心愛護年輕人的學者?!背吮票?,在潘老先生的指點下,王偉平還閱讀了大量的古代書論,涉及歷史、哲學、詩賦美學等,見識與學力日進,堪稱他人生中一段廣泛吸收學養(yǎng)的黃金時光。在對前人的探索中,他十分欣賞晉人的雅逸風度、簡靜和道麗天成的書風,又十分崇尚董其昌《書旨》中提倡的“平淡天真,自然渾成”的審美境界,他自謂對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曾下過大功夫,王羲之雍容自如的自然書風對他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在這種審美觀念的驅(qū)使下,在草書上他摒棄了那種劍拔弩張、詼奇狂放的書風,開始追求一種屬于自己的平和簡靜的藝術風格。

          “我在開始練草書的時候,還有一本唐代孫過庭的《書譜》對我影響甚多,然而最開始接觸《書譜》的時候,因為它是駢體文,我根本看不懂。好在我太太在蘇州的舅父也是個書法家,于是我便每周一次去他家里求教。”每星期去一次蘇州,這在現(xiàn)在聽來輕松得很,高鐵動車分分鐘到達,但是在當時的交通條件下,從上海到蘇州的車程要用去大半天的時間,并且那時候可沒有雙休日,一周里唯一可以休息的也就是一天?!澳菚r候每周日就趕早去乘火車啊,到了那里正好吃午飯,飯后老先生就開始講《書譜》;他那時也是右派,被從家里大房子里趕出來,在租的小屋子里勉強放一張大八仙桌,我們就面對面坐著,他一句一句給我講解?!薄稌V》是唐代書法家孫過庭的傳世之作,不僅是一篇文字優(yōu)美的書法理論,本身亦是一本草書藝術的理想典范,在太太舅父的悉心傳授下,王偉平受益良多,加上他之前便遍臨名帖,鉆研字構,于是便逐步醞釀出了一套踐行至今的獨特風格——以平勢為主,用筆簡練,卻平中寓奇,姿態(tài)百出且耐人尋味。

          1989年,王偉平因其出眾的書法成就而擔任上海書協(xié)秘書長,在這段時間,他又有幸遇到了一個對他影響至深的前輩——謝稚柳先生。謝稚柳是當時的書協(xié)主席,詩書畫無一不精,書畫鑒賞的能力更是無人能及?!爸x先生講話很簡單,通常我去請教他,他總是一個字兩個字就把我打發(fā)了——當然不是敷衍,而是給你的領悟留下足夠的空間。”對于這樣的醍醐灌頂,王偉平在自己的《學書心得五則》中還專門作了記錄:“謝公稚柳先生書齋懸王蘧常先生題‘壯暮堂’匾,吾嘗問于公‘如何佳?’公曰:奇。復又曰:書貴奇而不可怪,爾當知之?!痹谕鮽テ叫睦铮x稚柳先生一直是像父親一樣的人物,不僅在書法之道上能給自己指引與幫助,在為人處事上更對自己影響深廣?!坝幸淮挝胰ブx老家,看見他桌上鋪了兩幅畫,地上也鋪了兩幅,問他作何,他說,我想給我的司機送幾幅畫。”當時謝先生的字畫已然非常貴重——不止在藝術成就上,在經(jīng)濟價值上也是,所以王偉平有點不解謝老的舉動。謝老告訴他,自己的司機家里失火了,自己想要幫助他,“直接給錢怕司機心里不舒服,就送他字畫,他就可以賣掉補貼一些損失了。”而當王偉平初去書協(xié)任秘書長遇到協(xié)會資金緊張的難題時,謝稚柳更是主動把自己和夫人陳佩秋,友人程十發(fā)、劉旦宅的字畫賣了五萬元,直接交給王偉平用于協(xié)會工作需要?!澳切┳之嫹诺浆F(xiàn)在價值五百萬都不止了吧,”王偉平每憶及此都唏噓不已,“然而謝老那一顆對人的赤誠之心,又是何其無價呢!”

          可以說,在書法的艱途中一路走來,王偉平的身邊少不了那一位位師長前輩的愛惜和關照,所以如今他自己也做了師長,收了徒弟,對門下學生們他也事必親為、悉心指導?!拔医探o學生的固然是我多年積累的經(jīng)驗,但更有從前輩們身上學到的點點滴滴——書法重在傳承,那些師長教給我的,我也會教給我的學生們,我相信他們也會繼續(xù)傳下去——不止是寫字的技術,更有書道的大義和中華的傳統(tǒng)美德?!?
          
          記者:既然你談到“傳承”,其實每當采訪傳統(tǒng)藝術的名家時,我都會例行提問關于傳統(tǒng)藝術如何在“繼承”和“創(chuàng)新”上取得平衡的問題。

        王偉平:有的書家面目形成比較早,而我比較晚。因為有些追求很晚才明確起來——我總以為風格或者說創(chuàng)新,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是不能強求的。有人拼命追求非常強烈面目的書風,而我覺得未必許多成功的書家面目都是特別的強烈,風格是一種在共性的基礎上發(fā)展的個性,包括趙孟頫、董其昌。別人可以一眼看出趙孟頫學的是二王,但是絕對不會把他和二王混淆,這點是最難的。另外,現(xiàn)在有些人刻意地去追求一些所謂的“創(chuàng)新”,比如夸張的用枯筆,有的寫完一幅作品邊上裁掉一圈,還有作品要經(jīng)過后期制作,這些我都是不贊成的。既然書法是一種性情的真實流露,比如說顏真卿的《祭侄文稿》,你說他在寫的時候會考慮一筆要濃點,一筆要枯一點嗎?不可能。你能夠說他的章法不好?所以還是要自然一點,水到渠成必定會有自己的面貌。

          記者:對于書法愛好者來說,臨摹與創(chuàng)作亦是一對類似的平衡問題,如何處理兩者關系,也許你可以給大家一些啟發(fā)?

          王偉平:臨摹就是一個手段。你就是臨得再像,但還是別人的東西,自己如果沒有對書法藝術的認識、理解,是不行的。曾有這樣一個小故事,是不是米芾有點記不住了,說他寫字非常勤奮,即便睡覺時也在老婆的腿上用手指比劃。他老婆說你寫在自己身上不可以嗎?他一下子頓悟了。王鐸說一日臨摹一日創(chuàng)作,我想也不是非常機械的輪換。他的意思就是說,要互相穿插起來。不要只臨摹不創(chuàng)作,也不要只創(chuàng)作不臨摹。臨摹我覺得需要積累,就像你在銀行里面存錢,錢存著最終是要用的。只臨摹不創(chuàng)作好比只會存錢,不懂或不會用錢,錢也等于無用了。只創(chuàng)作不臨摹的話,就像只會用錢,不會存錢,結(jié)果你就沒有什么東西可以用了,因為你沒有積累的東西。

          記者:書法界長久以來都有“筆走中鋒”派和“八面出鋒”派之爭,你是哪一邊的?

          王偉平:其實在我看來他們就是同一派——筆走中鋒,是一個動態(tài)的平衡,要保持這種平衡,自然就要八面出鋒。唐人柳公權說“常令筆鋒在點畫中行”。筆鋒在點畫當中,就是中鋒嘍。“?!本褪墙?jīng)常,經(jīng)常不是絕對的。就是說偶爾也有其他情況,比如側(cè)鋒,此話就是說用筆中鋒是根本,這是非掌握不可的。講到底,常規(guī)狀態(tài)下,你會用中鋒是首要的,側(cè)鋒呢?或偶爾為之,這是因人而異。到晚明以后,比如張瑞圖,他的側(cè)鋒是相當難達到的,這個是一種特例。

          記者:據(jù)說你是上海書家中極少數(shù)寫字必用古紙古墨的,而乾隆墨、康熙墨都是一錠值萬金的,這樣奢侈有什么講究么?

          王偉平:有人說書法家要不擇紙筆,我想這只是在臨時倉促的情況下吧。的確任何筆都可以拿來寫,就像以前的十八般武器,學武人任選一種都可以拿來就用;但真正上戰(zhàn)場時,趙子龍用的就是槍,關云長用的就是刀。為什么呢?你讓關云長用槍他也能用,但是肯定沒有用刀好;你讓趙子龍用刀的話當然也行,但他的本事至少要打個折。孔子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白蕉也引用過這句話。所以用墨、用紙、用筆都要用好的,講到底都是為了自己的作品,不是為了別人,是自己的興趣。至于那些古墨固然價格不菲,但墨的存在價值不就是用來寫字的么?在我看來,使用它們,用它們寫出好的書法作品流傳于世,才是對這些好紙好墨最大的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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