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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憶念“江南貓王”陳蓮濤



        時間:2017/6/28 11:17:09 文章來源:文/宋連庠 

          2016年乃江南“貓王”、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陳蓮濤(1901—1994)誕辰一百十五周年紀念,爰以斯文懷之。

          送來一幅貓蝶圖,形態(tài)逼真見功夫。
          貓癡自有癡魔術(shù),每餐吃飯幾喚呼。

          此為上海南匯百歲書法家蘇局仙老人,為答謝“江南貓王”陳蓮濤繪贈《貓蝶(諧音耄耋)圖》而回奉的一首生動的小詩。在中國畫壇上,有三位精繪動物的名家:第一位是“虎王”張善孖,第二位是“猴王”朱文侯,第三位便是“貓王”陳蓮濤了。
        陳蓮濤早年師從丹青名家,并與江寒汀、王福庵等過往甚密,于山水人物、花鳥走獸,無一不精。新中國建立后,他的畫品在全國美展中多次展出,蜚聲宇內(nèi),最負盛譽的是貓,千姿百態(tài),無不活潑可愛,呼之欲出,難怪蘇局老要“每餐吃飯幾喚呼”了……

          藝以愛成,業(yè)以癡精

          陳蓮濤,號“海石翁”,1901年春生于寧波鄞縣一戶書香人家,屬牛。父親業(yè)商,卻愛收藏名家書畫,每得佳品,輒陶醉其中,時或興至,便潑墨揮毫。蓮濤因受家風熏陶,自幼就愛上了書畫藝術(shù)。十七歲離鄉(xiāng)來滬,入誠源綢布莊學徒。布莊左近有家“怡春堂書畫店”,佳作琳瑯,常引得陳蓮濤如癡如醉。一次他在店里看到一幅佛像,法相莊嚴,不禁心馳神往,佇立像前,久賞不去。此畫之作者、怡春堂主人高禪舫見情深為感動,遂以此像相贈,并收蓮濤為弟子。陳蓮濤的畫藝自此大見長進,后結(jié)識吳昌碩、王一亭諸名家,又先后與蜀人張善孖、張大千昆仲為鄰,并時相過從,切磋畫藝,因受“虎癡”影響,一度酷嗜畫虎,并以繪虎成名,被譽為“虎道人”。一日忽有悟:欲有所成,當另辟蹊徑,踏著他人足跡亦步亦趨,將永不能形成自己獨特之風格。因感念自己素性愛貓,何不轉(zhuǎn)而畫貓?又從蘇東坡《文與可畫竹論》“畫竹必先得我竹于胸中”一語獲得啟示,深明“若要畫出形神兼妙的‘貍奴’(貓),必先胸中有貓”之真理,遂在其畫室“師竹齋”(齋名為沙孟海九十二歲時所書)中飼養(yǎng)大小各色貍奴十余品:不但有中國南北方金絲貓、真海豹黑貓、梅花踏雪貓、金床銀被貓,還有英國獅子貓、波斯鴛鴦眼白貓……陳蓮濤幾乎終日與貓為侶,仔細觀察群貓追逐嬉戲、起臥親昵諸狀。

          一次將進餐時,陳蓮濤被一只“鴛鴦眼”玩耍之趣態(tài)所吸引,竟然“迷而忘餐”,全神貫注地畫起“即景圖”來,兩只狡黠的“梅花豹”見有機可乘,便悄悄地躍上飯桌,毫不客氣地吃得一片狼藉。陳蓮濤的一位好友忍俊不禁,遂送了他一個雅號:“貓癡”。有人說過這么一句話:“藝以愛成,業(yè)以癡精”,用在陳蓮濤身上,可謂確切之至。由于愛貓成癡,所以他對貓的一切,從外在的貓形到內(nèi)在的貓性,均能察細知微。陳蓮濤曾將自己的心得,歸納成幾句精簡的話:“幼貓喜戲孕貓遲,產(chǎn)貓易怒老貓慈。前足六掌藏五爪,后腳四掌各一爪。眼形或圓或三角,亦有丹鳳神奕奕。”就這樣不斷琢磨,反復(fù)研習,其所繪之貓,遂得形神妙肖,栩栩如生,尤其是筆下的貓眼:似嗔,似喜,如驚,如媚,若怨,若訴,無不惟妙惟肖,惹人喜愛。他的好友梅蘭芳、姜妙香,以及上海市陳毅老市長、企業(yè)名家榮毅仁等均十分欣賞,并藏有他的貓畫精品。

          石沉大海,卷土重來

          十年浩劫,“造反派”誣說:陳蓮濤畫貓是“別有用心”,非法予以“專政”、批斗、抄家、焚書、燒畫,無所不用其極。老人家數(shù)十年珍藏的歷代名畫,包括:唐伯虎、石濤、鄭板橋、吳昌碩、張大千等人的墨寶以及他自己數(shù)以萬計的畫作,均毀于一旦。一家老少被掃地出門,離開北京西路的舊居,遷往鳳陽路一條狹窄的陋巷內(nèi)一間十二平方的斗室。貓,無法再養(yǎng),只得忍痛割愛,分贈鄰人。但其從藝之心“且益堅”,借自天窗投射到室內(nèi)一張小方桌上的光亮,繼續(xù)揮筆作畫,并悉心授徒。因為禍從“貓”起,既不能見危忘義,與禍源劃清界限,又不愿明哲保身,茍全性命于亂世,于是只能轉(zhuǎn)入地下,在密室偷畫的貓圖上,隱“蓮濤”之名而改署“海石”,取意于“石沉大海,永不露面”。直至四兇覆滅,玉宇澄清,應(yīng)聘出任上海文史館館員,才得以真名實姓卷土重來,并以數(shù)十春秋所積之精華,自編《百貓圖》《百貓百卉圖》與《蓮濤畫輯》三卷面世。

          《雙貓》逢伯樂,知我有鄧公

          甲子1984年,一向愛貓的鄧小平,欣悉“貓王”無恙,并時有佳作見諸報端,遂托滬上一老同志了解上海國畫院這位創(chuàng)始人的近情,并請代致慰問之意。陳蓮濤聞之,心潮澎湃,夜不能寐,乃精心構(gòu)思,畫《雙貓圖》以獻:其一雪體紅爪,身健毛柔;另一色烏似墨,玄中透亮。兩貓白前黑后,屏息潛行,若有所窺伺者。圖的右上方,是兩行凝重蒼勁的題句:“不管白貓黑貓,能捉老鼠就是好貓”。落款處寫著:“小平同志教正 八四老人陳蓮濤敬贈”。鄧公得畫,笑逐顏開。女兒鄧林亦精丹青,雅愛斯畫,多次懇求父親割愛,小平均予婉辭。消息傳來,蓮濤驚喜若狂,無限振奮地說:“知我者鄧公也。布衣得是,此生之愿足矣。今后唯有力攀繪藝高峰,以不負鄧公雅望。”遂另作一幅情趣盎然的《小花貓》,贈予鄧林,俾了此畫緣。

          戊辰1988年,美國前總統(tǒng)里根訪華,來鄧家做客,見《雙貓圖》,愛而索之。為了發(fā)展中美兩國友好關(guān)系,鄧小平遂慨然以此畫轉(zhuǎn)贈里根。就這樣,陳蓮濤的畫品繼《五子登科》(為紐約博物館珍藏)之后,再度飛洋過海,飲譽國外。為此,加拿大溫哥華中文《大漢公報》曾刊登一詩云:“大風堂虎癡,師竹齋貓癲。鄧公今伯樂,丹青老益堅”。


        陳蓮濤八十四歲時繪贈鄧小平同志《雙貓圖》


          佛像一幀高雄去,巨款百萬臺灣來

          陳蓮濤居士畫品高,人品亦高,桑梓之情甚濃,有一回得悉鄞縣水災(zāi),立即選出自作珍品五十幅,送寧波市展覽義賣,得金數(shù)萬,悉充賑災(zāi)之用。待人又極為熱誠,因之得以廣結(jié)善緣。往年曾應(yīng)奉化雪竇寺光德和尚和上海龍華古寺明旸法師之請,精繪“布袋和尚”彌勒佛像多幅。筆者有緣,曾親賞老人筆下的法相,但見“歡喜佛”慈眉善目,大腹能容,雙耳垂肩,笑口大開,令觀者神舒意暢。幅間還有題贊:“坐也自在,臥也自在,行也自在,何等自在”。一臺灣女施主,一見便愛,愿捐款百萬元重修雪竇寺彌勒佛殿,條件是光德大師同意她將此彌勒佛像請回高雄,以便朝夕禮拜。為此,光德方丈特寫信給陳蓮濤以表謝忱云:“朽衲無以報答,唯朝夕焚香,祝禱您老增福延壽,長命百歲!”

          石沉大海心不變

          “師竹齋”小福樂多。陳蓮濤老人九十高齡時,仍身心筆三健,熱情好客的脾性亦一如壯年。廿六年前的庚午1990年一個日麗風和的星期天下午,筆者在黃浦區(qū)中心醫(yī)院推拿科董家麟中醫(yī)師偕同下,來到老人新疆路新居拜訪。師竹齋雖只十五平方,卻卻明窗凈幾,纖塵不染,書畫盈壁,精雅絕俗。蓮翁欣告:“前不久,在侄孫女陪同下,回過一次寧波,重訪了雪竇古寺,并登上了北侖港千萬噸級大碼頭,眺望了滔滔東海。故鄉(xiāng)的發(fā)展,讓我樂而忘歸!”談到當年的坎坷情景時,老人說:“我這個‘海石翁’,過去的解釋是石沉大海,而今日的解釋卻應(yīng)是‘海枯石爛不變從藝之心’了!”老人興致很高地向來客展示了他珍藏于“上海檔案館”中二十八幅貓畫的彩照后,又引我們來到他那敞亮雅潔的臥室,并指著嵌在鏡框里的兩個勁拔有力的大字“福壽”。近前細賞,原來是高齡一百又十歲的蘇局仙壽星,書贈九十歲的蓮濤老弟的墨寶。筆者一邊贊賞,一邊默思:我國民間歷來有“為善之人多福多壽”的禱語,而今天,卻已成為日益明顯的現(xiàn)實主義的寫照了。信然。


        沙孟海九十二歲題書“師竹齋”



          與冰心、趙樸初的貓緣

          陳蓮濤素仰冰心(原名謝婉瑩)大姐與趙樸初居士的人品與文品,遂于辛未1991年夏,巧繪《貓蝶圖》二幅,趁筆者杏壇賦退之后晉京探望這兩位中國民主促進會創(chuàng)始人之便,面贈兩位文化名士,謹表其悾悾祝嘏之情。

          訪晤冰心老人那天上午,煦陽明麗,筆者步入寂靜雅潔的北京中央民族學院校園,頓覺心神為之一爽。心中暗忖,一向喜愛陽光的冰心老人今兒的心情定然十分舒暢,她那窗臺上的向陽花,也一定愉快地全開了,老人心愛的大白貓“咪咪”也許正伏在書桌的右角,靜靜地看著老人在素箋上寫些什么……

          果然,當筆者在老人外孫的引導(dǎo)下,步入冰心的書齋兼臥室時,只見九一高齡的老人正祥和地坐在寬大的書桌后面,一縷陽光透過南窗,映著老人清秀白皙又漾著淡淡微笑的臉。冰心請筆者這年逾花甲的后生落座于書桌的右側(cè)。正歡敘間,那只“十分好客”的“咪咪”突然跳上書桌,趴在我們中間“湊趣兒”來了。老人說:“‘咪咪’是小女兒吳青從好友宋蜀華、黃浦的家中抱來的,出生于1984年2月4日,快七歲了?!惫P者摸了摸“咪咪”柔軟的脊背,它回過頭來,瞇著眼,親熱地看著筆者這位陌生的客人?!斑溥洹币簧硌┌椎拈L毛,背上有二處黑點,拖一條可愛的黑尾巴。冰心戲稱之為“鞭打繡球”,而一樣愛貓的夏衍,卻為它起了個“掛印拖槍”的雅號:背上的黑點是“印”,黑尾巴是“槍”。又有來客說:“咪咪的形象毛色,應(yīng)該喚作‘雪中送炭’?!碑嬝埵ナ株惿彎嗾f此名甚好。也許“海石翁”早知冰心特愛白貓,故而繪贈老作家的也是“白貓”,而且也“拖了一條黑尾巴”,不過貓眼卻是“藍色的”,有異于“咪咪”的“黃眼睛”。冰心老人展幅細賞,但見畫上“白貓仰首與彩蝶嬉戲”,頓覺春意盎然,愛不釋手,連聲贊好,并說要親自寫信,致謝“貓王”。又讓吳青從書架上取來她的譯作《先知·沙與沫》(黎巴嫩·紀伯倫著)一卷,簽贈與筆者,并偕筆者這個“忘年交”合影留念,可愛的“咪咪”自然亦在“畫面”之中了。

          僅隔五天,陳蓮濤即喜得冰心的親筆短札云:“蓮濤先生:蒙賜貓蝶圖一幅,栩栩如生,十分感謝。當即裱出懸掛。耑此鳴謝!并頌安康!冰心拜上,一九九一年八月一日”。之后不久,冰心又以毛筆端書“春常在”直條一小幅,寄贈“貓王”。蓮翁得書,心花怒放,但見其語情意拳拳,亦蘊含著丹心未老的冰心先生所執(zhí)著追求的人生境界;其書蒼勁剛韌,可謂字如其人,個性灼灼。


        冰心九十一歲時(1991年)題贈陳蓮濤



          趙樸初詩書酬“貓癡”

          1991年7月28日,一清早,筆者披著蒙蒙雨絲,前往京華東羢線胡同樸老寓所。許是三生有緣,那天適值星期天,樸老正在他那“無盡意齋”中,與中國佛教文化研究所李家振先生言事。當他展閱了筆者遞上那封陳邦炎編審(樸老夫人陳邦織胞弟)的親筆介紹信后,遂即出齋,立于綠樹掩映的階前熱情迎客。樸老當時已八十五歲(屬羊)高齡,卻仍然身心雙健,步履勁捷,神清氣爽,容顏白皙,貌慈祥如菩薩低眉,談風健而氣韻十足。筆者將九十歲的陳蓮濤居士精繪的《貓蝶圖》一幅呈上,樸老展畫細賞,不覺連聲笑贊:“畫得好,畫得好,九十歲的人了,真不容易啊!”當樸老聞悉海石翁亦為佛門居士時,不覺心有靈犀,倍感親切……

          時近正午,因樸老下午還有外事活動,筆者遂起身握別,樸老囑兩天后來“取字”。兩天后,樸老秘書交筆者“墨寶”兩件:贈筆者的是王安石的《歸依贊》等兩小幅,另即“奉酬”蓮濤居士的一首五言古詩:

          九十有童心,猶耽貓蝶戲。丹青拜嘉惠,掛壁增春氣。平等視冤親,待登歡喜地。號癡良非癡,畫中無盡意。

          其書勁秀超逸,別具神韻,字里行間的佛學禪意,只能略悟幾分……

          時光荏苒,一晃廿多年過去,海石翁與趙樸初(1901-2000)已先后羽化登仙。秋夜,于柔暖的臺燈下,品嘗一代詩詞曲聯(lián)書法大家樸老的墨跡,仿佛又添感悟。正是:

          當年歡晤笑朗朗,今夕音容兩渺茫。
          辛余翰墨情緣在,慈心禪意永留香!


        陳蓮濤



          薪傳“關(guān)門弟子”劉鶴

          甲戌1994年金秋,江蘇泰州舉行為期三天的“紀念梅蘭芳誕辰一百周年”系列活動,除演出《龍鳳呈祥》《四郎探母》等名劇外,梅蘭芳生前畫友、已故的“江南貓王”陳蓮濤的“關(guān)門弟子”、年方十三歲的泰州少年劉鶴耗時八天的力作《百貓圖》,亦在紀念活動中展出,贏得各方人士的熱情點贊……


        陳蓮濤與“關(guān)門弟子”劉鶴(19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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