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飛是不可復(fù)制的。在中國美術(shù)界,只有他生前真正活得像一幕幕舞臺劇,無論是生還是死,在美國還是回來,都被炫目的聚光燈投射著,我們好像統(tǒng)統(tǒng)都在暗部。
看到群里這么多舊人長吁短嘆,表達無盡哀思,其實都是陳逸飛前前后后那撥熟人(年輕人是沒有的),回憶回憶逸飛同時又說道說道自己,畢竟是十五年之癢,感同身受,試想,我們還會有多少個十五年。
我和陳逸飛是同事關(guān)系,我很幸運畢業(yè)就分進油雕院,做了逸飛的同事,這是想也想不到的。后來是逸鳴告訴我:“阿拉阿哥后來告訴我,是伊幫了大忙,專程去戲劇學(xué)院挑來的,迭個辰光多少同學(xué)上門托伊噢,但迭個辰光倒是勿講開后門的,風(fēng)氣正,阿拉阿哥只看業(yè)務(wù)?!蔽冶灰蔌Q說得出一身冷汗,好后怕,靜下來摸摸鼻頭好像還是有良心的,沒有什么不敬逸飛的地方。
我年輕的時候在繪畫上最心向往之的一個是陳逸飛,另一個是夏葆元。他們兩者之間到底誰是我最崇拜的,一直很糾結(jié)。從本性上來講,我好像是偏夏葆元的,作品里時時散發(fā)出舒服悠然而才情四溢。但陳逸飛則有所不同,作品流露出來的常常是一劍封喉的攻略,那種與生俱來的使命感和對天下的抱負。后來我們成了同事,交流到這個點,我說:逸飛,其實你更具男子氣,你的內(nèi)心是英雄主義。
陳逸飛作品 油畫 《紅旗》(1971年)
他欣然接受。
事后證明他短促的一生,基本上就是踐行這個脈絡(luò)。
陳逸飛在油畫《黃河》前(1972年)
當然人性是多重的,逸飛也一樣,有其性格復(fù)雜的一面,尤其是面對滾滾紅塵,抑或有時人總有把握不住自己的時候。
我很幸運,在成長的道路上能夠同時碰到這兩位至尊,因為藝術(shù)要有所成就,這個互補非常重要。
在逸飛所有的創(chuàng)作中,居功至偉的當首推他和魏景山合作的《占領(lǐng)總統(tǒng)府》。在我看來,這是件史詩般雋永的偉大作品,在國內(nèi)按理說政治屬性很強的作品一般也是走不遠的,而《占領(lǐng)總統(tǒng)府》卻是個例外。你看,人們說到這張畫,早已淡忘畫的是什么,而牢牢記住的是繪畫本身。對這張畫,坊間只要一說起,便立馬引來眾口嘖嘖稱贊,如同域外德拉克洛瓦的《希阿島的屠殺》、列賓的《伊凡雷帝殺子》等偉大作品一樣。我記得我見到這件作品的時候,這件作品的創(chuàng)作已近尾聲,現(xiàn)場一片狼藉。
陳逸飛和魏景山在油畫《占領(lǐng)總統(tǒng)府》前合影 1976年
再一瞅,好大一幅畫喲!人好像一個踉蹌(不過在浮躁時代的今天,這張畫的尺寸算小模子了)。只見兩位小哥(現(xiàn)在語),一個上下前后張羅比劃,同時還要搭訕來訪者,一個獨獨于一隅悶頭細摳。
陳逸飛在中囯人民軍事革命博物館
當時還從警備區(qū)臨時借調(diào)來一位虎虎生威的小戰(zhàn)士做模特兒。他們打著燈光讓他做動作,然后對結(jié)構(gòu),畫速寫。逸飛總抱怨速寫畫出來用不上,還就得靠自己編。只見他對著燈光來回折騰,甚至在模特兒身上自己編衣褶,非要弄出柯爾席夫、特加喬夫的效果來不可,那功力啊沒得說!我在一旁學(xué)習(xí)了!同時我還要補充一句,葆元、景山、永強那時都一個樣。逸飛還別出心裁地翻做了一個石膏群像模型,燈光一打,《占領(lǐng)總統(tǒng)府》的光的布局一下解決了。
在那個于無聲處的年代,有那么一群年輕人有意無意執(zhí)著而刻意地自醒地去追求著俄羅斯(蘇聯(lián))那大氣的畫風(fēng),那堅實無比的造型能力,是多么具有精神品格??!那就是逸飛口中經(jīng)常念念的、畫畫中最重要的:貴族氣!
陳逸飛 魏景山《占領(lǐng)總統(tǒng)府》布面油畫,335x460cm,1977年 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收藏
我進油雕院那會兒,其實已是出國潮的前夜,那油雕院的白金時代開始進入了倒計時,那原本激情燃燒的創(chuàng)作歲月也隨之進入了尾聲。人心開始浮動,很明顯,逸飛的著重點也旋即開始轉(zhuǎn)移,他的心思也已不在作畫上了,我和逸飛本可以密切接觸的機會自然也就少了許多。
再說在一個單位工作做了同事,每天按部就班,時間一長反倒沒了鮮活,再加上逸飛社會上形形色色各路朋友太多,有一個圈子,為了忙出國,整天圍著他轉(zhuǎn),插不進、飽和了,一直到出國。
不過逸飛和我多少還是有些走動,早年出國每次回滬基本上都會來我家小坐,聊聊,送一些小洋貨,托一些事,本來說好還要弄點外國郵票帶給我太太哩。
值得一提的是黃山會議。我們住一個房間。逸飛是有魄性的,有著常人不具備的準頭,舍得破費從美國特地飛過來(在當時算不得了的花費)參加這個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的重要會議,這是他的勝人之處。黃山會議是中國美術(shù)史上之驚鴻一瞥,有著劃時代的意義。事后證明,大部分與會者后來都是新中國美術(shù)史上不可或缺的頂梁柱。記得逸飛是提前離會的,只見他抓緊與各路神仙握手,八面玲瓏,風(fēng)生水起,是除了廣州的李正天之外,最活躍的一位,為他日后的江山社稷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我對他的長袖善舞印象深刻。
逸飛一向是非常注重自己的形象,但有一次例外。好像是剛?cè)ッ绹痪?,悄悄地回滬,約我在花園飯店碰頭,點了上等的工作午餐,好像有點傾其所有的意思,因為他說剛?cè)ィㄖ该绹┻€不怎么發(fā)達,手上就這點活絡(luò)。只見他單著一件白襯衫,領(lǐng)口也并不像往常整潔,不過整個人還是一貫的自若,還是畫《占領(lǐng)總統(tǒng)府》的派頭。他拿出一沓他畫的草圖,都是火柴梗式的示意圖,他說你和英浩一樣,黑白“老鬼”(擅長),他缺這些,咨詢我如何處理,或者還有什么更好的方案。我便用一支炭筆加橡皮,與他進行切磋,一直到很晚,只見那一旁侍候的“衛(wèi)特”開始眼皮上撐竹頭了。
逸飛是極要面子的,非常注重儀式感,請人吃飯一定是考究的,寧可回去車鈿沒有走回去,但派頭嘸沒不行。逸飛是非常善于學(xué)習(xí)的,知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借力打力,善于整合而決不會一條道走到黑。
后來的逸飛已成大亨,這也是他要的。每一次他做活動搞派對,都是氣派十足,但一點不俗,非常精致到位,讓我領(lǐng)略到標準的美國時尚文化。雖然場面花團錦簇,達官貴人如織,拉開了我和逸飛的距離,讓我再也無法靠近他,但我還是暗自佩服他做大場面時的那種信手拿捏,同時還會想到菲茨杰拉德寫的長篇《了不起的蓋茨比》。
陳逸飛在歐洲(2001年)
說到這里,我不希望各位拿逸飛和蓋茨比作同質(zhì)對位,蓋茨比是小混混而逸飛是天才畫家,問題是生命行程的軌跡都是差不多的,就那么幾個乏味的套路,稍不留神就會被殘酷的殺豬刀般的歲月所吞噬。歷史已無數(shù)次地證明:上帝經(jīng)常會給人類一個意外,對逸飛也一樣,讓還在凡間的我們?nèi)プ鰺o盡的唏噓。
有一次我有些意外地接到逸飛的一個電話:約我去他位于婁山關(guān)路上新世紀廣場他家聊聊坐坐,長遠沒有碰頭了,順便去看看他新布置的居室。逸飛的家在頂層,所以房間特別高挑,我還記得到達門口卻不見門,分明是一堵彎彎的墻嘛,無法叩之,須臾,這堵墻慢慢無聲地移動開來,探出逸飛那神秘兮兮的腦瓜子!
他隨即告訴我,那是專門請老外設(shè)計定制的,多么超前的門啊,不過我心里想它真有點像一扇冰箱門,當代藝術(shù)其實就是混搭,一個“飛靈”好賣交關(guān)銅鈿喲,可見它的主人之用心良苦。
其實這個地方和油雕院咫尺之距,退休前上下班幾乎天天路過,從不在意,但今我特意去尋找,還拍了照。我的內(nèi)心還是起了漣漪,有些哽咽,佇立一會兒憑吊一下,故園舊事,人去樓空,那行色匆匆的路人哪會知道在二十多年前這里曾經(jīng)居住過的一位風(fēng)云人物。對我來說那宋慶齡墓地的親和度遠不如逸飛曾經(jīng)在上海留下的那些點點滴滴,應(yīng)該還他一個紀念館,一個能夠讓他的靈魂真正得到安息的地方。
那阿里巴巴芝麻大門打開后,逸飛翩翩地引我進入他的藝術(shù)空間,此刻我想,群里很多朋友一定都去過,肯定會有和我一樣的感受:驚嘆不已!整個房間的格調(diào)是簡約風(fēng)格,多一件都沒有,灰調(diào),還有點暖暖的米色。整個屋內(nèi)空間很亮敞,但窗外射進來的光卻并不刺眼,靜謐柔和,好像在娓娓地忠誠地侍候著他的主人:我們的逸飛大人。
整個屋子是個復(fù)式結(jié)構(gòu)的廳堂,挑高的,那隱秘的旋梯可以攀上你可以去盡情想象的私密。逸飛饒有興趣地向我介紹了我就坐的沙發(fā)及周圍的家具,并引申開去到那墻上裝飾,統(tǒng)統(tǒng)都是意大利最前沿的時尚設(shè)計,讓我一飽眼福,學(xué)習(xí)了,日后只消批發(fā)一點,就可以在別人面前擺弄擺弄。逸飛還介紹了桌面上物件擺設(shè)的理念,只見他語速放得更慢,讓我感到是資產(chǎn)階級面對無產(chǎn)階級的侃侃而談,哈哈,當然這是笑話,但我過于敏感的感受倒是真實的。
陳逸飛在虹橋新世紀廣場工作室
小坐了一會兒,逸飛突然想起了什么,告訴我宋美英沒碰到過我,一直想見見,于是他隔空喊話:儂勿是要見見俞曉夫嘛,出來相幫相幫,倒倒茶水!但沒有一點回音,逸飛接著說:她肯定瞄得到阿拉,阿拉看不到伊。讓伊去。
陳逸飛 油畫《藏族人家》
陳逸飛在西藏油畫系列作品前
由于我和逸飛不經(jīng)常往來,所以相互間熟歸熟但不隨便,聚在一起從來不講風(fēng)花雪月,一如既往講的還是藝術(shù)上具體技術(shù)層面上的事體,這次基本上是圍繞他的西藏題材和海上舊夢兩大主題展開,他想聽聽我的想法。其實我以為他對自己的畫早已成竹在胸,只不過是找來知己再聽聽,再把把細節(jié),這就是他與生俱來的過人之處,縝密而又虛懷若谷。盡管他被奉承所包圍,但他總有突圍的方法,他實在需要聽真話。
陳逸飛 油畫《上海舊夢》
陳逸飛 油畫《黃金歲月》
我呢,將逸飛之請看成是逸飛對我的禮賢下士,說明我“立升”也有點的(請大家諒解我的鮮格格)。我們平時在上海倒也時有碰到,但總是場合不對,匆匆講勿了幾句就叉開了,沒機會深談。特別是有一次我去北京嘉德為自己的作品拍賣聯(lián)系預(yù)拍事宜,經(jīng)過展廳看到逸飛西藏題材的大作《山地風(fēng)》正懸掛在那里,再一看逸飛就在旁邊,來回踱步正等著預(yù)拍。兩個上海人碰了一道,一通上海式寒暄,動靜不小,弄得周圍的北京人一個懵!看得出他非常喜歡自己這張畫,我也非常喜歡,派頭真還是大,在北京幫上海人撐市面。但當時我倒是還認真說了幾句對這張畫在處理上建設(shè)性的不同意見,逸飛很警覺,似乎聽進去了,說回上海一定約我詳談。
陳逸飛 油畫《山地風(fēng)》
陳逸飛在油畫《山地風(fēng)》前 (1994年)
上半天過得快,稍微弄弄就到了吃中飯的時候,逸飛引我就餐,只見一桌子菜,好像是小吃的格式,一小碟一小碟的,足有二十幾種,都是上等的過粥小菜,只見那什錦醬菜和小乳瓜銜幾片放在那似故宮里傳出來的、繪有粉彩的元寶小碟里,醬漬漬的,弄得我不忍下箸。當然硬菜更多,魚腥蝦蟹醬方醉雞一應(yīng)俱全,尤其是那道南風(fēng)肉燉冬瓜盅……看得出逸飛之精致,極注意細節(jié),寬厚用心,沒有其余。事后想想,那就似逸飛那個大美術(shù)的縮影,設(shè)計、格調(diào)、味道,都有了。
開吃了,逸飛卻遲遲不下筷,看著我吃,我說你不吃看著我吃我怎么吃得下?儂就好像魯迅看閏土,老爺看下人。于是他勉強揀起筷,但最后還是放下沒有吃。我當時很納悶,今天想來也許那個時候,他的身體已到了不能隨意吃東西的地步了,但人看不出,依然儒雅得體神氣活現(xiàn)。
我今天要如此落筆說這頓飯局,主要是要講逸飛有天生做大亨的一面,學(xué)是學(xué)不會的。你們看他的氣場,講究排場,注重儀式,真還有點當年杜公館的味道:春申門下三千客,小杜城南五尺天。
所以后來經(jīng)商,大美術(shù),拍電影,都與之有關(guān),我還以為他曾在自己拍的老上海電影里擺過我受用的這套飯局,如今用來招待我,讓我領(lǐng)略一番,來個英雄不問出處,盡管霓裳。
陳逸飛在集團辦公室(2002年)
說到電影圈子,這是個吸金的行業(yè),多少資本融入其中,所以充滿誘惑,但風(fēng)險也大,似裸入狼群,極其高危,甚至要你付出生命的代價。初來乍到總要付學(xué)費,逸飛也一樣,可惜的是他好不容易,差不多可以擺脫纏繞步入正軌時,死神卻悄悄逼近……
對于逸飛的回憶我暫就說這些。最后,我將寫給葆元的微信摘一段作為結(jié)束語:
我之所以積極參加這個群,其實是想恢復(fù)海派的尊嚴。去年我做張園,自覺將逸飛放進來也是為了海派,這和今天逸鳴做他哥哥其實是不謀而合。我們要恢復(fù)昔日之尊,必須先樹一面旗幟,我想過,唯有逸飛最有感召力,他已變成了一個偉大的精神寄托,被人尊奉。其實真正形成站立起來的海派,就是逸飛為首的這一撥人,他們是真正海派的標志。
俞曉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