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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奇之“源” ——從“昆大班傳奇”說起



        時間:2021/6/29 11:20:26 文章來源:上海采風 ■ 楊守松 

        “昆大班”是一個傳奇

          2012年8月,中國第五屆昆劇節(jié)上,有一個拜師儀式。

          老師端坐在上,徒弟虔誠跪拜,奉上鮮花,磕頭謝師。

          第一次親見這樣的儀式,不僅隆重,而且新鮮。

          這是文化部為傳承昆曲的一個重要舉措。全國11個“國寶級”藝術(shù)家正式收徒。其中北方昆曲劇院、浙江省昆劇團和江蘇省昆劇院各一名,其余8人為:蔡正仁、岳美緹、張洵澎、計鎮(zhèn)華、王芝泉、梁谷音、方洋、劉異龍——

          他們都來自上?!袄ゴ蟀唷保?

          何謂“昆大班”?

          20世紀50年代初,上海華東戲曲研究院開辦了第一屆“昆曲演員訓練班”。按照公辦戲校模式,培養(yǎng)專業(yè)的昆曲演員。這個“訓練班”后來習慣稱之為“昆大班”。

         

          正是這一屆的學員,成就卓著,成為影響至今的一批昆曲藝術(shù)家。

          1978年2月1日,“文革”后的上海昆劇團正式成立,首任團長為俞振飛,其主要演員就是昆大班的學生。

          正是這一屆的“昆大班”,匯集了“七梁”(華文漪、計鎮(zhèn)華、蔡正仁、岳美緹、梁谷音、王芝泉、劉異龍)“八柱”(方洋、史潔華、姚祖福、段秋霞、陳同申、陳治平、張銘榮、蔡青霖),此外還有后來去北昆的蔡瑤銑等,他們共同創(chuàng)造了昆大班的卓越和輝煌。

          昆大班是一個傳奇,一個空前絕后的奇跡。

          自2016年以來,對昆曲人的數(shù)百次采訪中,我經(jīng)常會問(有時是自言自語):昆大班,怎么就那么輝煌、那么偉大呢?大班的輝煌之“源”究竟在哪里呢?

          當然,一般想象中的原因都是可以說的,可是我總不能滿意,總覺得有點牽強,總感覺是泛泛而談不得要領。

          2012年9月12日,上海賓陽路某小區(qū),采訪方洋。

          方洋是赫赫有名的“大花臉”,也是第一次收徒儀式的“大師”之一。先生字斟句酌,說話嚴謹。然而,在陳述了傳字輩老師對他的影響后,卻隨意地也是非常認真地說道:昆大班的成就,和校長周璣璋是分不開的——

          “我舉個例子,當時傳字輩老師要拿兩百到三百的工資,當時的兩三百相當于現(xiàn)在的兩三萬哦,那么周璣璋拿多少呢?他才拿一百多塊。這才是真正的共產(chǎn)黨員。所以我一直講周校長功不可沒。在紀念俞振飛、言慧珠的時候,我再三提出來,一定要紀念周璣璋,因為沒有周璣璋,就沒有上昆的演員,他功不可沒。我們要擺事實講道理,上昆演員的成績要歸功于周璣璋的正確領導?!?

          “歸功于……正確領導”,耳熟能詳卻已經(jīng)遠去了的句式,忽然在昆劇表演藝術(shù)家方洋的口中出現(xiàn),我差不多愣了一下,然后,仔細品咂,回味許久,我感覺到了方洋話語中的真情、實在和分量。

          周璣璋,一個陌生的名字跳進我的視線,揮之不去,歷久彌深。
          
        跛殘者的威嚴

          周璣璋是1933年入黨的老黨員,他的一生充滿了傳奇。做過教師,當過編輯,寫過戲,在白色恐怖中營救過革命同志……

          他是老革命。他懂藝術(shù)。

          1954年3月25日,上海華山路1448號,昆大班正式開辦。

          周璣璋坐了一輛三輪車來了,他目光冷峻甚至嚴酷,他拄著拐杖,盡量使自己站穩(wěn)站直,可是身體依然有點傾斜,然而,他的言語卻聲若洪鐘,直沖云天:“不辦好昆班,我死不瞑目!”

          頗像一位將軍,決戰(zhàn)疆場,要么凱旋,要么馬革裹尸。

          然而,他是一位跛殘者,一位拄著拐杖的“矮子”。

          就是這位“矮子”,身體力行,嘔心瀝血,把昆大班辦成了一個人才輩出群星閃耀至今無法超越的楷模。

          周璣璋跛殘,為了照顧他,組織原想給他配一輛淘汰的小轎車,他堅辭不受,他很樂意有一輛三輪車。

          一根黑色的拐杖伴隨他的一生。黑色的拐杖和冷峻森嚴的黑眼圈,還有那吱吱呀呀的破舊發(fā)黑的三輪車,組合成了一幅黑色的畫圖——幽默,或者滑稽,但是令人望而生畏、聞之膽寒。

          昆大班的學員,只要聽見三輪車的輪轂響,就汗毛豎起。

          如果黑手杖的“禿禿”聲傳來,更是靈魂出竅!

          周璣璋嚴肅、嚴謹、嚴厲、嚴酷……

          嚴到了“嚇死人!”

          “嚇死人!”這幾乎是大班學員們的一句口頭禪。

          周璣璋規(guī)定,戲校學生男30歲、女28歲才允許戀愛結(jié)婚。當時的婚姻法規(guī)定是男20、女18,整整退后10年,這不是“違法”了?他輕輕敲著他的黑手杖,眼睛透射著冷峻的光芒,說,國家花這么多錢來培養(yǎng)你們,十幾二十歲就戀愛,肚子一大,整個藝術(shù)生命就完了,還演什么戲?!

          力排眾議,嚴守他的“準則”。

          誰要違反,就去養(yǎng)豬!

          再不行,開除!

          真就有人去養(yǎng)豬。

          真就有人被開除——昆大班開班不久,就有三名學員卷鋪蓋走人。

          這一招很絕,也很靈?;ㄇ霸孪鲁蔀閴粝?,卿卿我我成了云煙,戲校的戀愛之風戛然而止,男歡女愛只在舞臺上呈現(xiàn)——

          在臺上,生生死死由人戀;

          在校園,同窗同學只談戲。

          “舞臺上的柳夢梅和杜麗娘、薛平貴與王寶釧、張生與紅娘……你儂我儂,臺下卻連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

          如今想來,周璣璋的確有點“過”,甚至有點不近人情??墒牵谀菢右粋€特殊的歷史時期下,如果不采取行之有效的措施,如果不是周璣璋嚴苛的“校規(guī)”,昆大班很可能就如當時上海某個劇團那樣,戀愛成風,待到排戲,這個懷孕,那個大肚子,堂堂幾十號人馬,竟然湊不滿一臺戲!至于若干年后,中國昆劇節(jié)第一次大師收徒,恐怕就輪不到大班了,更何況還占據(jù)了拜師的絕大多數(shù)!
          

        鐵骨柔情

          就是這樣一位看似嚴苛得“嚇死人”的周璣璋,卻有著超乎尋常的柔情蜜意。

          一座假三層的舊洋房和窄小而簡陋的三開間平房,60名學生和55位教職員工的教學、辦公、住宿、吃飯和練功,都在這里。這就是昆大班開班時的物質(zhì)條件。螺螄殼里做道場。

          共和國成立之初,百廢待興,百業(yè)待舉,能夠突破常規(guī),開設昆班,足見高層的智慧與遠見。可是,物質(zhì)生活的的確確是非常艱難的,不可能為一個昆大班而給予特別的“照顧”。

          可是,事在人為?。?

          戲校和當時的劍青中學是同門進出的,周璣璋跟他們商量說,學生在水泥地上練功,太苦了!我們一起跟文化局說,要點錢,建一座小禮堂,作為共有資產(chǎn),上午我們用,下午你們用。對方欣然同意……

          小禮堂建成后,教學條件改善了許多。隨著業(yè)務不斷擴展,周璣璋又爭取到文化部和文化局的經(jīng)費,建起了五層的教學大樓,還有一座被稱之為“蒙古包”的小劇場……

          周璣璋對學生們說,你們看,我周璣璋還是那么“矮”,可是戲校長“大”了長“高”了,你們的水平也要水漲船高?。?

          看見校長難得的笑容,學生們想笑卻不敢,只是頻頻點頭。

          望著正值青春期的學生,周璣璋想,戲校條件改善了,可是,孩子們訓練辛苦啊,應該爭取再爭取,給他們好一點生活待遇啊……

          就為這,周璣璋憑借自己的影響,時不時拄著那黑色的拐杖,一瘸一拐地登樓爬梯,到文化局,甚至去宣傳部,說軟話,賠笑臉,苦巴巴地求爺爺告奶奶,領導同情他,但是,也不能為昆大班單獨“開小灶”啊。

          周璣璋不氣餒,大班畢業(yè)前小劇場實習演出多,演員體力付出大,看著孩子們餓著肚子演出,他咬牙拄杖,再次顛簸著去到文化局……

          文化局領導被感動了,同意給演員每月10元錢的補貼——那個年代,普通人家一個月的開支,也不到10元!大班學員有這樣的“待遇”,可算是特別而且特殊的“特例”了!

          張洵澎在《感恩老校長》一文中說:“周校長對學生的生活關(guān)愛有加,不僅請來了幾位蘇、錫幫好廚師,每周還能吃西餐。這還不夠,用當時算新潮的列寧裝、咖啡呢褲、花棉襖、麻紗花衫、棉大衣來打扮60位男女生。又為我們包下了13輛三輪車,三人坐一輛,或看戲,或游玩,浩浩蕩蕩行駛在馬路上,也成為當時大上海的一道風景線。都說周校長富養(yǎng)了昆曲,又富養(yǎng)了昆曲人?!?

          2012年7月16日,我在上海采訪,70多歲的張洵澎重復說到這段經(jīng)歷時,面若桃花,如沐春風,充滿了自豪和感恩。

          1962年,大班學員劇團實習一年,要“定級”了,按教育部規(guī)定,中專畢業(yè)生,少數(shù)定23級,一般定24級和25級。周璣璋向局里請示說,戲校的學制比一般中專長,昆班要8年,按照一般中專標準定級不合理,要求局里向上報告,能不能上升定級標準。

          文化局請示宣傳部同意,統(tǒng)統(tǒng)往上一級,定22級……

          富有戲劇性的故事還在后面,市委副書記石西民知道后說,少數(shù)拔尖的演員,可以與本科大學畢業(yè)生一樣,定到21級!

          昆大班風光無限。
          

        窮追猛打,請來傳字輩

          傳習所的學生,稱之為“傳字輩”,他們學了600多個昆劇折子戲,全方位傳承了昆劇,使得奄奄一息的昆曲一直延續(xù)到共和國成立。也正是傳字輩的演員,改編和演出了昆劇《十五貫》,轟動全國,“一出戲救活了一個劇種”。

          《十五貫》成功演出之前,傳字輩演員散落在四面八方,極少有人關(guān)注他們,更不會有人想到要請他們來做“技導”。

          周璣璋想到了。

          周璣璋有危機感。他清楚,昆大班要成才,必須有好的老師。沒有好的老師,再好的學生也成不了才。

          人才短缺,迫在眉睫。

          求賢若渴,窮追猛打。

          上海灘上的名技導(導演)鄭傳鑒,就是周璣璋各方奔走,好不容易請來的。

          當然,一個老師不夠。傳字輩演員各懷絕技,生旦凈末丑,行行都很出色??墒?,要一個一個請過來,談何容易?上海只能管上海,其他省市和上海“平級”,話就不那么好說。上海文化局領導感到為難,周璣璋就建議,向文化部報告,爭取部領導的支持。

          果然,文化局報告上去后,文化部同意并正式具文,還經(jīng)國務院領導批轉(zhuǎn)有關(guān)省市,這樣,沈傳芷、張傳芳、朱傳茗、薛傳剛、王傳蕖、周傳滄、劉傳蘅,還有倪傳鉞,傳字輩八位藝人先后來到上海戲校任教。

         

          這時,倪傳鉞在四川任職,還是個副科長,聽說上海戲校要人,可以“重操舊業(yè)”,興奮不已,很快辦理好手續(xù),到了上海戲校,擔任老生行當?shù)睦蠋煛?

          不僅如此。

          傳字輩老師的待遇,超過校長周璣璋,是校長的二到三倍。

          怎么可能?

          怎么來的?

          周璣璋爭取來的。

          周璣璋懂啊!周璣璋惜才愛才啊!周璣璋知道傳字輩命運多舛啊——

          抗戰(zhàn)爆發(fā),傳字輩僅存的“仙霓社”衣箱被日軍炮火炸毀,藝人們四散飄零,各尋活路。當家大官生趙傳珺饑寒交迫猝死街頭,打鼓師趙金虎貧病交加臥軌自盡,張?zhí)m亭死了棺材都買不起,最后靠“施棺材”(相當于今天的眾籌)才下葬的。更慘的是王傳淞母親病重,無錢看病,還跟著戲班“跑碼頭”,結(jié)果死在舞臺下,而王傳淞正在臺上唱《奈何天》……

          五六搭剩水殘山,七八個頹梁亂瓦。莫道是天籟之音,都付于斷井頹垣。凄凄慘慘戚戚,冷冷清清泣泣。

          現(xiàn)在,傳字輩盼到了新時代,新舊對比,天壤之別,何況,一個共產(chǎn)黨的領導,他們的校長,居然讓他們的工資遠遠超過自己……

          感恩的傳字輩,掏心掏肺都心甘情愿!所以他們無不竭盡全力教學……

          昆大班實力見長,昆大班輝煌初現(xiàn)。

          然而,傳字輩小生、青衣、旦角、小花臉,這方面比較強,花臉、武生、武旦、武丑這方面相對比較弱。周璣璋清醒地看到了這一點,為了要昆大班行當齊全,文武齊全,他又請了很多京劇老師。武的方面,請了毯子功老師,京劇界翻跟斗很棒的,教學生毯子功,還有跟斗大王、把子大王,都請到了上海戲校。

          行當方面,王芝泉的武旦,請了宋雪芳老師,然后再請了武生老師蓋春來,花臉則請了陳富瑞,他是昆曲世家,他的曾祖父在北京皇宮里頭專門演戲給慈禧太后看的。《蘆花蕩》《醉打山門》《鐘馗嫁妹》幾個戲,都是陳富瑞教的。

          請進來的同時走出去。

          周璣璋不惜工本,把學生送出去,送張洵澎去浙江跟姚傳薌學《尋夢》,岳美緹跟周傳瑛學《西園記》。還把方洋送到北京跟侯永奎學《刀會》,從而有了方洋南北結(jié)合的《刀會》,方洋還跟北昆侯玉山學了在傳字輩老師已經(jīng)沒有了的《通天犀》。

          傳字輩文戲擅長,武戲不擅長,北昆則相反,是武戲擅長,文戲不擅長。所以當時要進行南北昆匯演,南昆以文戲為主,北昆以武戲為主。周璣璋的目的就是要求文武雙全。

          果然,昆大班文武雙全!
          

        對專家,畢恭畢敬

          昆大班熱熱鬧鬧紅紅火火。

          1957年5月,組織上突然派來了俞振飛任校長、言慧珠任副校長。

          這在有些人看來,周璣璋一定會疑慮、反感甚至抵觸,或者設置障礙,讓你有名無實,或者身敗名裂,直到待不下去了,灰溜溜卷鋪蓋走人!

          沒有。

          周璣璋胸懷坦蕩,他只想把學校辦好,把學生教好。俞振飛藝術(shù)精湛,會在業(yè)務上更好地把關(guān)掌舵,這對昆大班來說,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

          所謂大公無私,周璣璋可以作為楷模。

          妙就妙在俞振飛,他和周璣璋一樣胸襟開闊,他看得清楚,說得明白:我這個校長,就是塊招牌,你們用得著的時候拿出來,用不著的時候就放在一邊。意思就是要周璣璋放心大膽地工作。

          的確,周璣璋平時不去“請示匯報”,更不把難題推給校長,他按照既定的目標繼續(xù)向前,沒有顧忌,只問耕耘,而對于俞振飛積極合理的建議,他一概言聽計從——

          俞振飛上任不久,發(fā)現(xiàn)閨門旦人才濟濟,而岳美緹氣質(zhì)儒雅,舉止灑脫,建議讓她學小生,否則很可能淹沒了岳美緹的才情。俞振飛這樣說是需要膽識的,因為在當時,普遍認為男旦和女小生都是舊社會遺留的畸形現(xiàn)象。周璣璋不可能不知道,連周總理都這么認為。可是,出于對專家的尊重,他明確同意,并積極協(xié)助做好岳美緹的工作。

          果然,岳美緹走上了一條至今風度翩翩異彩紛呈的藝術(shù)之路。

          一次,英國芭蕾舞劇團到戲校參觀,昆大班演出《游園驚夢》,張洵澎演杜麗娘,華文漪是花神,群眾演員,當她從陪同看戲的俞振飛面前走過時,俞振飛眼前一亮,他發(fā)現(xiàn)了華文漪的無限潛質(zhì),他對一旁的周璣璋說,這個學生天賦好,可成大器……周璣璋立即組織對華文漪重點培養(yǎng)。

          果然,華文漪脫穎而出……

          周璣璋懂藝術(shù),所以他懂俞振飛。

          因為懂,所以尊重。

          周璣璋幾次撰寫文章,在《文匯報》《解放日報》《新民晚報》和《上海戲劇》雜志發(fā)表,稱贊俞振飛是“杰出的表演藝術(shù)家”。

          有趣的是,周璣璋屬虎,俞振飛也屬虎?!岸⑾嗵帲赜幸欢贰?。然而,共產(chǎn)黨的官員周璣璋和藝術(shù)大師俞振飛二虎一心,和諧共處,難怪昆大班如虎添翼,虎踞群雄。

          官員和專家,能做到這樣和諧知心的,我們見了多少?!

          工作上對專家畢恭畢敬,在劇本創(chuàng)作上,他也尊重昆劇的規(guī)律。

          南戲《幽閨佳人拜月亭》是關(guān)漢卿的代表作之一,也是元雜劇四大愛情傳奇之一,作品通過動亂年代,大家閨秀王瑞蘭和秀才蔣世隆一對年輕人互助、互幫到互愛的悲歡離合的故事,戲劇性地展示了人性中的美好與善良。周璣璋很喜歡這部戲,就有了想要改編演出的念頭。

          可是,盡管在1949年前,他曾經(jīng)寫過京劇劇本,他和昆劇傳字輩老師很熟悉,和俞振飛大師合作愉快,耳濡目染,從他們身上學到很多很多,但是,他有自知之明:要創(chuàng)作和改編昆劇劇本,絕非易事。

          他請來懂行的汪一鶼先生,他的謙虛和虔誠,使得兩人一拍即合,同心合力,共同切磋,打磨,改編,終于有了新編昆劇《拜月亭》。

          主教老師是沈傳芷。

          1958年公演。

          主演:蔡正仁、張洵澎。

          此時此刻,作為現(xiàn)場觀眾的周璣璋,非常難得地微微笑了——欣慰,還有那么一點點得意。

          只是,他一定沒有想到,五十多年以后,2012年,上海昆五班的學員,再次排演了《拜月亭》,還參加了在蘇州舉辦的第五屆中國昆劇節(jié),獲得“優(yōu)秀劇目獎”。

          作為觀眾的我,很快入戲,其間淚水止不住泉涌……

          這是昆劇節(jié)一股清新美麗的風韻。當時我還不知道周璣璋,沒想到這樣一出好戲,最早是由戲校校長親自改編的。

          又過了八年,2020年9月,上海戲校再次演出《拜月亭》,藝術(shù)指導正是六十多年前《拜月亭》的主演蔡正仁和張洵澎。

          《拜月亭》成了上海戲校的“保留劇目”。

          周璣璋在天有靈,當駐足含笑,并且舉起他那威嚴的黑色拐杖,吼一聲:同學們,昆大班是最棒的!

          最棒的昆大班,因為有最棒的校長。
              

        一身傲骨

          可是,當年周璣璋挖掘傳統(tǒng)戲,改編傳統(tǒng)戲演出,官方卻是不待見的。尤其是,到了“文革”前,江青的八個樣板戲幾乎占據(jù)了全國戲劇的所有舞臺,周璣璋的命運就有些懸懸的了。

          張春橋是上海分管文教的市領導,為了緊跟江青,他十分賣力地搞樣板戲,常常往來于京劇院和戲校之間,不是開會就是座談。

          座談座談,其實就是灌輸灌輸,就是要搞樣板戲!

          周璣璋也搞“樣板戲”,他還和陸兼之、馮少白合作編寫過現(xiàn)代昆劇《瓊花》。

          主演是華文漪。

          1964年10月,《瓊花》在廣州演出22場,場場客滿,上座率(包括加座)百分之一百零四。

          接著在深圳連演四場,同樣爆滿,觀眾5000多人中,有2000多人是港、澳同胞。最后一場演出結(jié)束,臺下觀眾高呼:“毛主席萬歲!”

          這是在江青政治陰謀還沒有鋒芒畢露之前。

          筆者找來劇本,仔細閱讀,感覺基本上是按照昆劇的藝術(shù)規(guī)律來寫的。故事情節(jié)環(huán)環(huán)相扣,吳瓊花和洪常青兩個人物的形象親切可信,即便在今天,用不著怎么修改,就可以上演。

          在那樣的時候,能寫出這樣的劇本,實在令人敬佩。

          可是張春橋不喜歡。

          江青的樣板戲“橫掃一切”,張春橋亦步亦趨,緊緊跟上,尤其是如何塑造英雄人物,他一再指令,要怎么怎么寫,怎么怎么做。

          周璣璋“不唯上”,對的聽,不中聽的,他置之不理,甚至當面反駁。

          一次討論現(xiàn)代戲,張春橋認為,為烘托英雄人物的高大形象,一上場就要有大段唱腔。

          周璣璋不知道張春橋是不是就說的《瓊花》,因為《瓊花》的確沒有這么寫。不過,無論是或不是,他都反對這樣的“指示”,他不知天高地厚,拄著拐杖站起來說,這樣說不符合藝術(shù)規(guī)律!英雄人物當然要大段唱腔,但不能機械地一上來就唱半天,要根據(jù)劇情,該唱時唱,不該唱時不能硬塞進去……

          這誰啊,這么大膽!

          張春橋不高興了,當場就拉下了臉。

          周璣璋輕輕點了下拐杖,自報家門:我是戲校的校長,然后說,難道不是嗎?

          面對正氣凜然的周璣璋,張春橋竟然一時無語。

          事后,周璣璋依然憤憤不平,甚至不依不饒,公開說:“對牛彈琴還有個牛呢,牛都沒有還彈什么琴呢!”

        高大的跛殘者

          昆大班之所以成為傳奇,成為經(jīng)典甚至是絕版,當然和1949年共和國成立,全國老百姓歡欣鼓舞,學校老師和學生都有翻身感,對共和國前途充滿了希望和憧憬有關(guān),因為這對學校管理和教育十分有利,但是,不可否認,十分關(guān)鍵的一個原因就是有周璣璋。周璣璋是共和國官員領導藝術(shù)的一個成功典型。

          “不辦好昆班,死不瞑目!”

          想想當初周璣璋的誓言吧,這不是口號,不是應付,也不是心血來潮,這是一個懂藝術(shù)的老革命的心聲。他言行一致,說到做到,的的確確就實現(xiàn)了他的誓言:昆大班不僅辦好了,而且,只要說起昆大班,沒有一個不佩服不稱贊不驕傲——為有這樣一位懂藝術(shù)且全心全意以行動踐行的黨的領導而驕傲!

          至今,只要說到昆大班,人們都會想起周璣璋,想起那位一瘸一拐的跛殘老人,拄著他黑色的拐杖,在上海戲校舊址,那一棵見證了昆大班歷史的香樟樹下,踽踽而行——

          他在看什么?不知道。

          他在想什么?不知道。

          就如當年,他一瘸一拐趕去為地下黨員通風報信,走在路上,誰會想到,匆匆趕路的一個不起眼的瘸子,是在冒著生命危險去營救同志們呢?

          就如現(xiàn)在,又有誰,會把他當作一個嚴苛教育只為昆曲培養(yǎng)傳奇人才的教育工作者;尤其是幾十年以后,這些學生中,有八個人會成為中國昆劇節(jié)第一次收徒的“大師”呢?

          也許,他覺得自己過于嚴厲甚至嚴苛?

          可是,不嚴格,不用“重典”,學生們會在練功房的大立鏡前起早貪黑練功嗎?會因為“搶地盤”而忘記吃飯和睡覺嗎?會在上床時把腿緊扎在小木床的欄桿上通宵達旦嗎?

          沒有汗水和淚水,哪來鮮花和掌聲!

          也許,學生們會當面怕他背后罵他身后恨他?

          怕,一定。

          罵,不敢。

          恨,有一點,有兩點,或許更多。

          可是,從培訓班開始,整整71年了,一個甲子的輪回也早過了,時光流逝,物是人非,當年的大班學生多已年逾古稀,要說恨,已經(jīng)漸漸淡去,若說愛,卻日益顯現(xiàn)——

          2012年采訪著名的大花臉方洋時,他說昆大班的成就,“要歸功于周璣璋的正確領導”!

          2013年7月,連續(xù)一個月的高溫天氣下,筆者在蘇州采訪蔡正仁時,說到了周璣璋,先生充滿了無限的敬意和深深的懷念,他說:“當時沒有一個(學生)不怕他,沒有一個不恨他,可是現(xiàn)在,沒有一個不說他好……”

          政聲人去后,民意閑談時。

          在位時有權(quán),說話管用,像周璣璋那樣,敢于頂撞位高權(quán)重的張春橋的,實屬個例。當然,張春橋下臺后,一切就都不一樣了。可是周璣璋在去世幾十年后,人們依然懷念和稱贊他,恐怕也是難得的甚至是罕見的!

          陌生的周璣璋,在我的心目中逐漸清晰起來。

          那個在戲校走路一瘸一歪的“矮子”周璣璋,這一刻是如此高大……

        (本文圖片引自上海戲劇學院附屬戲曲學校2012年編《周璣璋紀念文集》非出版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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