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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冠中:美與美育



        時間:2021/6/29 11:29:25 文章來源:上海采風 ■ 劉之楊 


        吳冠中

          吳冠中是20世紀享譽海內(nèi)外的藝術大家,也是對中國現(xiàn)代美術理論及美術教育產(chǎn)生過巨大影響的標志性人物。

          中央美術學院教授孫景波曾與吳冠中過從甚密。之前,他做客清華大學藝術中心,回憶了自己與吳冠中交往中的點滴,尤其通過回憶二人共同在云南寫生的前情后事,講述了吳冠中寫生經(jīng)歷中的一些鮮為人知的細節(jié)以及其卓爾不群的精神氣魄與家國情懷。
            

        改畫小組:
        意外獲得偶像指點


          盡管與吳冠中相交多年,但孫景波認為,不可貿(mào)然地以“朋友”二字描述其與吳冠中之間的關系。準確地講,吳冠中是其良師益友。而且,吳冠中對其的影響,時間愈久,發(fā)酵愈甚。

          不過,有趣的是,這段情誼的開始卻是一場陰差陽錯的相遇。

          1970年,在孫景波去往云南支邊6年后,被當?shù)乜傊笓]部任命為領導小組成員,負責云南省抗震救災畫展的相關工作。這一消息讓孫景波興奮不已,不過良辰轉瞬即逝,一封書信讓他重新回到農(nóng)場,接受組織審查。盡管在兩年后,這一事件被查明為一場誤會,但孫景波已經(jīng)被安排到某縣公社去做文書工作了。

          隨后,在1972年的全國美術作品展上,孫景波的畫作《阿細新歌》入選。主辦方認為,有些作品題材很好但技法欠佳,于是決定成立一個“改畫小組”,對一些作品加以修整,而孫景波恰好被選為小組成員。也正是在這個改畫小組里,孫景波初遇吳冠中。


        阿細新歌

          某一天,大家正你一言我一語地發(fā)表修改意見,忽然一位領導帶來一個“老頭子”。孫景波回憶道,那位“老先生”身著樸素的中山裝,面容消瘦,很有一副滄桑感,但實際上也就五十歲出頭。

          后經(jīng)介紹,方知這位便是吳冠中先生,一時間大家興致猛增。雖然吳冠中也經(jīng)歷過一段困苦的時期,但其依然是年輕一輩畫家們的偶像。還沒等孫景波定下神來,吳冠中已經(jīng)走到《阿細新歌》前,操著一口濃重的江南方言說:“印象派啊,這個蠻好啊?!?

          在當時的藝術理論風向中,“印象派”并不是一個褒義詞。但孫景波能聽得出吳先生其實是持夸獎的語氣,這給他不小的鼓勵。

          不過,吳冠中話鋒一轉,當即指出眼前這幅作品的兩個問題,“這四塊石頭怎么像同一塊石頭?還有這些人物都在開口笑,他們彼此是不是太像了???”

          吳冠中提示孫景波,工藝美術可以抽象,但你的畫作是寫實的,就要關注自然,因為自然不會是這個樣子。孫景波說,他當時感覺到,吳先生雖然表情和藹,但目光如炬,“眼睛里仿佛能射出刀子”,對美的審視、對缺陷的觀察都十分精準。

          如今,四十多年過去了,孫景波依然清晰地記得當時吳冠中的指點。也正是這次在“改畫小組”中的意外相遇,開啟了日后兩人長達幾十年的忘年之交。
            

        云南寫生:
        敬意與困惑相伴隨

          時間推至1978年,組織安排孫景波等若干中青年畫家前往云南西雙版納寫生,吳冠中先生也從北京應邀赴滇。

          有了“改畫小組”那段經(jīng)歷,孫、吳二人彼此間便不算陌生,但是孫景波對吳先生的了解,此時還只停留在作品和名氣上。在接站時發(fā)生的一件事,大大加深了孫景波對吳冠中的敬意。

          孫景波講道,當時他們在車站等候吳先生會合,可是在軟臥區(qū)卻怎么等都沒等到人。仔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吳冠中從硬座區(qū)走來了。

          原來,吳冠中是從北京坐3天硬座到昆明的。以吳冠中當時的身份和地位,他完全可以享受軟臥待遇,可是他執(zhí)意只坐硬座。當時,吳冠中還對孫景波說:“景波,硬座我完全可以啊,沒得問題啊。軟臥的錢比硬座貴一倍還要多,我們的經(jīng)費有限,省下的錢還可以留給其他人再來嘛。”云淡風輕的一番話讓孫景波難以忘懷,他也從中看到了吳冠中先生的風格與風骨。

          隨后,寫生正式開始。孫景波和吳冠中被安排一同住在一間不足9平方米的屋子里。很多人或許認為,這是一次難得的與大師深入交流的機會,但實際情況卻并非如此。

          孫景波坦言,當時,兩人不僅沒有太多深入的交流,甚至很多時候兩個人根本談不到一塊兒去。更直接地說,當時的孫景波其實不太喜歡吳冠中和他的畫作。

          吳冠中特立獨行的寫生習慣是寫生小組里的“兩怪”之一。孫景波回憶,每日天蒙蒙亮的時候,吳冠中就出門了,到晚飯時他才回來。不僅午飯時間找不見人,晚上回來之后他也顧不上吃飯,而是拿出畫筆畫布繼續(xù)勾勒試色。

          這時,往往飯菜已凉,大家從耐心等待到等得不耐煩,卻又不好意思直說,于是勸吳先生保護身體先吃口飯。可吳冠中卻說:“我這個人外出寫生啊,可以不喝水、不吃飯、不拉屎、不撒尿?!眳枪谥械倪@“四不”后來成為圈內(nèi)一樁美談,陳丹青先生也多次在其講座中提到過。

          當時,孫景波的畫作以人物畫為主,即便是風景寫生,也凸顯寫實的風格,基本上是將自己看到的美景用畫筆如實地描繪出來。而吳冠中采用的是其自創(chuàng)的“搬家畫法”,也就是把自然中若干美的景象,重新組合到一幅畫作里。


        奔流

          寫生時,吳冠中每天從早到晚在村子里繞來繞去,就是在積累他認為美的素材,以供其創(chuàng)作之需。他曾向?qū)O景波解釋說,這是由一次入藏寫生的經(jīng)歷所得。

          在進藏的路上,汽車飛馳,兩旁美景讓吳冠中大喜過望,連連稱贊,等到了目的地之后,他步行幾個小時來觀察,卻再也找不回那種感覺。后來,他想到,這是因為他在路上“吃的是壓縮餅干”。換句話說,在汽車上,他所感受到的,是大量美景在短時間內(nèi)集中出現(xiàn)所帶來的震撼。

          從那以后,吳冠中便開始嘗試如何把這一感悟貫徹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盡管吳冠中篤信“搬家畫法”,但當時的孫景波卻有些不以為然——既然強調(diào)要尊重自然,學習自然,那“搬家”之后的自然還是自然的樣子嗎?


          對于上述的種種不解與困惑,孫景波稱其后來作了“檢討”——年輕時的自己距離大師的所作所思,還有很遠的距離。不過,這些絲毫沒有影響孫景波對吳冠中的敬重,尤其是臨別之際吳冠中的一番話,又一次使孫景波深受教誨。

          西雙版納之行臨近尾聲,幾乎每位畫家都積攢了一大摞作品。吳冠中的作品不多,但也不乏動人佳品。孫景波上前祝賀其“豐收”,不料卻被吳冠中打斷:“打住,景波。我告訴你,回頭我靜下心來,如果能從這一摞畫里挑出兩三張——哪怕一兩張我看得上的,我就心滿意足了?!?


        麗江人家

          其時,吳冠中已經(jīng)享有盛名,他的畫作在市場上及朋友間廣為流傳。但這番話讓孫景波意識到,吳冠中對其作品的優(yōu)劣有著相當嚴酷的標準,他本人便是其畫作最為嚴酷的審判官。哪些畫是精品,哪些畫很普通,他心中十分清楚。這一點直到其晚年仍是如此。

          晚近時期,吳冠中將其部分畫作捐贈給了國家美術館和上海美術館。在孫景波等人看來,這些捐給國家的畫作遠勝于在市場上流通的作品,都是吳冠中精挑細選出來的。

          吳冠中曾說,真正的藝術不應該被拿來交易,也不應該被藏起來,而應該用來交流,要接受人民的檢驗,既與本國人民交談,也與世界人民對話。
            

        寫生歸來:
        歲月彰顯大師本色

          云南寫生結束了,但孫景波與吳冠中的緣分并沒有中斷。當時的困惑在之后的日子里逐一得解,而當時的敬意也經(jīng)由漫長的歲月,積淀得愈發(fā)淳厚。

          前述西雙版納寫生小組里有“兩怪”,其一是吳冠中先生,其二便是祝大年先生。而孫景波之所以能夠?qū)枪谥挟a(chǎn)生更深的理解,或多或少與祝大年有關。

          在寫生的日子里,吳冠中每天四處奔波。與之恰恰相反的是,祝大年一連好幾天都坐在打谷場邊的一塊石頭上,面對一棵大樹反復地畫,力求將樹干上的每一個節(jié)疤都刻畫出來。

          孫景波覺得很奇怪:“把一棵樹畫到這種程度還能叫藝術創(chuàng)作嗎?只能是標本畫吧?”直到20世紀70年代末期,祝大年為首都機場創(chuàng)作的巨幅壁畫《森林之歌》誕生后,站在這幅在中國現(xiàn)代美術史上具有開拓意義的畫作前,孫景波幡然醒悟:“當年真是小子無知,不知天高地厚??!”

          《森林之歌》的主體是一棵大樹,而這棵大樹的枝干葉態(tài)一下子就讓孫景波想起了西雙版納打谷場旁的那棵樹。當時祝先生每一筆如標本般精細的刻畫,都成為這幅壁畫的基礎。

          孫景波說,這件事對他來說是一堂課,既讓他理解了祝先生的苦心,也更加理解了吳先生。

          畫家想要展示自然之美,但自然之美卻不會主動地來到畫家眼前,而必須經(jīng)由畫家不辭辛苦的探索與追求。畫家在沒有經(jīng)歷千百次嘗試和打磨之前,沒有如吳冠中和祝大年那般苦心孤詣之前,真正的藝術品都難以從其手中脫胎。

          那種按照自己的一套成熟的路數(shù),一天畫出二三十幅作品,不是不行,但結果肯定是也只會是“大路貨”。孫景波認為,無論是祝大年的樹木或者玉蘭花,還是吳冠中的水鄉(xiāng)、農(nóng)家院或是青島城市,都是寫實中有抽象、抽象中又無一不生動。這種境界,不經(jīng)過對自然的悉心觀察,不經(jīng)過不計辛勞的積累與試錯,是根本達不到的。

          可以說,吳冠中是在用他獨到的方式追求美、表現(xiàn)美,同時也在用其高超的語言和文字能力闡釋美,培養(yǎng)后輩如何去理解美。孫景波回憶,在他到中央美院攻讀研究生的時候,曾建議學生會邀請吳冠中做一場關于美的講座,吳先生很愉悅地應允下來。

          講座中,吳冠中拋給學生們一個問題:“現(xiàn)在流行明星畫報,請問它們美不美?”不等學生回答,吳先生自問自答道:“我可以承認它們很漂亮,但是美嗎?羅丹的著名雕塑《老妓女》的形象不漂亮,但是它美!同學們啊,藝術上的美和漂亮是不能畫等號的?!?


        老妓女

          孫景波說,通過一次次間接的教誨,他慢慢理解了曾令自己困惑不已的“搬家畫法”。選取一處美景如實地畫下來,當然是對自然之美的描繪,但那只是方寸之間的自然。而吳冠中所描繪的,是自然的“大”美。其畫作中的每一個素材都來自自然,都不是憑空的抽象,每一個素材都保留著其獨特的生動和韻味,正因如此,當它們組合到一起時,才會產(chǎn)生“1﹢1>2”的動人效果。

          而吳冠中的情懷還不止于此,他希望更多的中國百姓能夠接觸到高水準的美術作品。于是,在中國美術館成立40周年的紀念會上,他再發(fā)驚人之論。

          孫景波提到,當時主持人請吳冠中上臺發(fā)言,只見他一臉凝重,仰天嘆息,停頓了大概有半分鐘后,用悲惋的語氣緩緩地說了這樣一番話,“此刻,我感到悲哀!一個擁有五千年文明的國家,一個擁有十三億人口的國家,我們現(xiàn)在才有這么小的一個美術館,這甚至都不能叫美術館,只能算是一個展覽館,它的規(guī)模,連很多沒有我們發(fā)達的國家的美術館都不如!”

          一番話畢,全場鴉雀無聲。起碼兩分鐘之后,現(xiàn)場觀眾對吳冠中回以雷鳴般的掌聲,經(jīng)久不息。

          在當時的大環(huán)境下,如何為中國美術爭取到一方天地,中國美術還能否成為關乎國民素質(zhì)必備的育人內(nèi)容,還是個問題。在這種情況下,吳冠中的發(fā)言說出了許多美術工作者的心聲,也開啟了美術公共教育的新篇。

          那之后,國家博物館動工,地方各級博物館、美術館也如雨后春筍般相繼成立。孫景波認為,吳先生不僅本人探索美,還要讓更多的中國人民接受美的熏陶。而為了這一點,他是敢于仗義執(zhí)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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