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終于走了,棄世而去了;其實他早就難言難語了,象征性地活了多日多月多年,但他一生的言語使他永生。
人常妄言永生,永恒,狂呼“萬歲”,其實沒那么八宗事。尤其“萬歲”一詞源出封建王朝的山呼,多少人上人,如希特勒,乃至超希特勒之流,自期“留芳千古”,卻遺臭都難,人們、人民、人類一提他們就煩,不能不一提他們只為警惕各種類型禍害人世的恐怖主義。
所以我是同意少喊或免喊“萬歲”的,無論對人物或事物。然而對巴金的亡故,我怎么最想高呼哀呼的卻是“說真話者萬歲”呢?因為吾師正是一位偉大的說真話者。巴金常說他自己是個普通人,的確普通,并且他的普通話說不好,總是帶著四川味,如他書中的人物覺新、覺慧……如他的哥哥堯枚、堯林……但是他決心說真話,尤其在劫后余生中,在《隨想錄》中。
說真話就這么重要嗎?就是!說真話就是說人話,說真話才通達到真正的人際交流。說真話不一定說的就是真理,然而惟說真話才能達到真理。人民人類所憧憬的自由、民主、平等、博愛……世間各種教派、政派各所呼喚的世界和平、世界大同、英特納雄耐爾……人間天堂才能出現(xiàn)于宇宙。
值此時刻,我想起了苦難,苦難中的巴金。他以及比他小近20歲的我,都是生長在苦難的時代,國恥重重、憂患重重的時代。我最初讀到他的作品,是在上世紀30年代初期,我正在青島上初中。家門口有個“荒島書店”,是地下共產(chǎn)黨人開的,我或站或坐、或搬回家來讀的書,就有冰心的《春水》、《繁星》,魯迅的《吶喊》、《彷徨》,周作人的《自己的園地》,還有蘇聯(lián)的《鐵流》、《毀滅》……此中最使我觸目驚心的是巴金的《滅亡》與《新生》,還有他譯的《夜未央》。那里面火熱地提到革命,提到生死搏斗,雖然我也鬧不清是什么樣的革命,總之是推翻不合理、壓榨人的社會,呼吁著舊的“滅亡”,新的“新生”??傊沂窃谶@“荒島”的叢書中聽到了人的呼聲。
隨后,我到了天津。上了南開高中,遇到了我的一位恩師英語老師李堯林,他是李堯棠(即巴金)的三哥。他使我解讀了雨果《悲慘世界》里的警句:“生命不是取,而是予?!保ā癓ifeistogive,nottotake.”)堯林師又使我解讀了王爾德的原文《快樂王子》,敘述立在街頭的一個王子的銅像,其身上的華麗金片,乃至最后的寶石眼睛,都請一個小燕子啄去,送達了王子佇立街頭望到的不幸人家。最后王子只剩下一身破銅爛鐵,為王子奔走的小燕子也疲憊地倒在了王子腳下……后來我又見到了巴金的譯文。當巴金的《家》出現(xiàn)的時候,我和同班同學黃裳不禁總在堯林老師的身上尋找“覺民”的影子,當然地沒尋到什么,或說想像地尋到了許多。后來和巴老通信成集,成為知交的楊苡姐也屢屢提到巴金特喜愛的《快樂王子》和雨果的取與予的警句。我?guī)?,我姐,我們均可說沒什么宗教信仰乃至政治信條,但我們所宗都是斯時斯地以人為本的人本主義、人文主義、人道主義。
上世紀40年代初期,我在上海做話劇演員,常去堯林師住的霞飛坊,也就是巴金在上海的舊居。我望著滿壁的圖書,雖無入廟堂之感,卻有得入“陋室”之幸。我是怎樣初見巴金本人的,記不得了。只記得已是抗日勝利后的上海,黃裳帶我去的,他早就以堯林弟子的身份拜識,巴金已幫他出了不止一本書。解放前夕,我寫出了自己第一部成型的話劇《大團圓》,是巴金為我出的我的第一本書。時我正肺病臥床近兩載,黃裳送書來,對我說,“老巴說他北京話不行(我的劇本寫的是北京人講的北京話),可能錯校不少?!倍嗄陙恚也恢挂淮畏?,未見一字之錯。巴老不但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翻譯家,還是一位了不起的編輯家。他從來不是一位社會活動家、文壇活動家,卻做了最重大的活動——為年輕人出書,出第一本書,甚至親自校對。這些人包括后來大大知名的曹禺、李健吾、劉白羽……,還有失名而又復出的七葉詩人、無名夭折卻在為數(shù)不多的讀者中仍有記憶的如鄭逸文……巴金做了多少好事!
“相濡以沫”的時代過去了,進入了“明朗的天”。我只是個很少出席大場面的部隊準作家,但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一日晴空無云,亦無敵機,在朝鮮戰(zhàn)場上,巴金乘了一輛吉普找到了我,雙方并未講多少豪語,卻是感動于并未“相忘于江湖”。多少年過去了,抗美援朝過去了,有多少記載往事的作品,能像以巴金小說《團圓》為藍本的影片《英雄兒女》那樣被人反復觀看?“向我開炮!”當然巴金不是王成,但是巴金寫了王成。
又多少年過去了。另一個極不相稱的鏡頭,也使我永難相忘。又一日晴空明朗,“文革”后期,我和小妹宗英均已“按人民內(nèi)部矛盾處理”,“監(jiān)督使用”,我們行走在上海淮海中路上,宗英忽停步,低聲頓呼:“大哥,巴——”又多年后,我問宗英,你是喚了聲“巴——是巴金,巴老?……”宗英說不記得了,也許什么都沒喊。巴和我們只注目相視無語,我們只有相視無語。宗英和他似還常見,或在過一個“學習班”之類,二人說了幾句還好吧之類。不像在朝鮮我們那樣說個沒完沒了,我只見到一位白發(fā)蒼蒼瘦骨嶙峋的老者,似曾相識恍如隔世。那時我還不知道蕭珊已去。
我尤記得一日蕭珊請我吃晚飯,巴金當然坐陪。是在淮海中路上白俄開的餐館“Re-naissance”,是否標明中譯“文藝復興”記不清了,卻還記得吃的是葷素均宜的奶油烤蔬菜,是生平所僅嘗的美味。歸營(那時我在軍中一文藝團體故可稱營),團長和教導員對我說,一文化首長來訪,我未能迎候,他聽說是巴金請我吃飯去了,撂下了一句“不知道黃宗江今后會怎么發(fā)展……”
我總要發(fā)展的。后來我去援越抗美敵后活動,游擊隊里和越南詩人江南共飯。斯時《人民文學》上發(fā)表了相互并不相識的江南與巴金的通信。我向江南偶然說起,巴金不是中共黨員,江南沉吟片時,嚴肅地說:“這樣的人在越南早就入黨了。聽你說了,我們更尊敬中國共產(chǎn)黨了……”進入“文革”,我在多種感慨中有這樣一感:這樣我們是不是難被尊敬了?
難被尊敬的日子終于過去了。毛主席紀念堂開放,我在列隊中等待進入。我旁邊是一位至高的文化首長,過去我是很難和他列在一起的,現(xiàn)在倒平等列隊了。等候的時間甚長乃作閑談,我告訴該首長,我最近去過上海,見過老巴。他問:“他在做什么?”我答:“還在寫吧?!薄皩懯裁矗俊蔽译S口而答“回憶錄之類吧。”他說“他沒什么可寫的……”?。?!近年來常見首長筆下言及他如何無言垂淚于巴金病榻前,可見并未忘也是巴金為他出的第一本書,我不免欽佩這種良知的顯現(xiàn)。
我們應有良知。我們——不少的作者群與廣大而又廣大的讀者群是不會忘記巴金的。日來常有人提到巴金夢寐思之的愿望,建立現(xiàn)代文學館終于實現(xiàn)了。還有一個更為重大的愿望——文革博物館,卻很少被提及,我們是不能忘記的,“前事不忘,后事之師”。正如巴金在《隨想錄》中所想:“建立‘文革’博物館是一件非常必要的事,惟有不忘‘過去’,才能做‘未來’的主人?!边@樣我們才能真正地“與時俱進”,“以人為本”。我人微言輕,惟有力學巴金師說真話。
巴金亡也,再無語言、再無歲月,但我想山呼:說真話者長青!(信息來源:光明日報 黃宗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