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自1930年10月第一次去杭州之后,他去杭州小住的次數(shù)難以統(tǒng)計。“文革”結(jié)束后,幾乎每年去一二次。1995年起每年有一半的時間在杭州度過。1999年臥病后才再沒有去過了。
??我有機會隨巴老去杭州小息。1981年4月1日,上海是降雨天。巴老啟程去杭州。他在當天的日記中記著:“八點半動身去車站,泰昌、小林、小棠同行,九點二十開車,十二點二十到杭?!甭猛局?,巴老和我們同在一間軟席車廂里,他常對著窗外閉目養(yǎng)神。春天,真正的江南春天,車窗外一片菜花金黃。猛然見到野外這春的喧鬧,我驚喜異常。我拿起隨身攜帶的傻瓜照相機,連向玻璃窗拍照,不知拍下的是那幾寸厚的車窗玻璃,還是那玻璃窗之外的鮮活的世界。巴老看我這股傻勁兒笑了,他看著窗外凝思。我搶著為他拍攝了一張自然的旅行生活照。當我替他拍完照片后,他轉(zhuǎn)過臉來同我談起我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一些趣事,有些是我知道的,有些是我第一次聽說的。他說現(xiàn)代文壇很復雜,需要很好地清理和研究。首先要摸清、摸準史實情況,再加以細致的分析,否則得不出合理的符合事實的評價。他還具體說到一位老作家的創(chuàng)作情況。巴老知道我平日喜歡現(xiàn)代文學,也知道我喜歡購買收藏這類圖書,也寫點這方面的文章。他的這番話,對我很有教益。
??巴老說來杭州是為了“休閑”,“我的身體好比一只弓,弓弦一直拉得太緊,為了不讓弦斷,就得讓他松一下。我已經(jīng)沒有精力‘游山玩水’了,我只好關(guān)上房門看山看水,讓疲勞的身心得到休息”。在與巴老相處的六天里,我感到巴老多少得到了點休息,但也沒有完全放松。社會活動雖沒安排,也到西湖附近去散步,但來看他的友人并不少,每天都有。
??4日上午黃源夫婦約巴老去孤山散步。小林他們早飯后外出了,臨走前小林叫我11點左右去陪陪巴老,他們趕回來吃午飯。約11點,我去巴老房間,靜悄悄的,只見他一人坐在陽臺上,望著雨中的西湖。我走近他的身邊,他才發(fā)現(xiàn)我。我也搬了一張椅子坐在他對面。當時的氛圍,恰如巴老次年寫的《西湖》篇首所說:“房間面對西湖,不用開窗,便看見山、水、花、樹。白堤不見了,代替它是蘇堤。我住在六樓,陽臺下香樟高聳,幽靜的花園外蘇堤斜臥在緞子一樣的湖面上。還看見湖中的阮公墩、湖心亭,和湖上玩具似的小船。”我將巴老從凝思和遙遠的回想中拉回來,問他,寫完了吧?他點點頭。昨天晚飯后小林、鴻生、小棠和我陪他到孤山散步,途中聽說巴老整個下午在寫《隨想錄》。他上午散步回來寫完了的,應是那篇《現(xiàn)代文學資料館》。
??倡議 成立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是巴老晚年最大的心愿,是除寫作《隨想錄》外,“最大一件工作”、“最后一件工作”。倡議 成立現(xiàn)代文學館,他思考了很久。他在1980年12月寫的《創(chuàng)作回憶錄·關(guān)于〈寒夜〉》,將他倡議成立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想法正式公開了出去。
??巴金的這個倡議就如扔下了顆石子,在文壇激起了強烈的回音。病中的茅盾非常贊成這個建議,并表示要把他全部創(chuàng)作資料提供給文學館。茅公說30年代初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子夜》,原來的題目叫《夕陽》,諷喻國民黨的日趨沒落。本以為這部原稿已毀于上?!耙弧ざ恕钡膽?zhàn)火中,后來才發(fā)現(xiàn)《夕陽》原稿居然還保存了下來。這部寫于半個世紀之前的原稿,還能幸存,實在感到無限的慶幸。他說,文學館成立的時候,他將把自己全部著作的各種版本、包括《夕陽》在內(nèi)的原稿,都送由文學館保存。葉圣陶、冰心、夏衍等也熱烈支持。
??巴金雖深居簡出,少于交往,但并不休閑,他整日在房間里續(xù)寫《隨想錄》,專文《現(xiàn)代文學資料館》名篇就是四月四日在這里脫稿的。
??我那次陪巴老在杭州“休閑”也有點不小的遺憾。巴老坐在陽臺上情緒開始活躍時,我將隨身帶的理光傻瓜相機拿出。他笑著說,可以,你拍吧!巴老平日不太愛拍照,但此刻他卻很配合。我從不同角度給他拍,閃光燈不停地閃動,拍了整整一卷。小林他們回來對我開玩笑說,你今天大豐收了!午飯后稍事休息,小林他們陪巴老冒雨去游龍井等處,我很珍惜為巴老拍的這組照片,想讓大家盡快看到,他們外出時我冒雨去街上沖洗膠卷了。萬沒料到,相館告訴我,膠卷沒裝上,頓時急得我要命,白照了。巴老說,看來做任何事,再簡單的事,也都要有技術(shù),要用心地學,他的話使我深深自責和不安。此后我拿起相機,巴老總幽默地問我,膠卷裝好沒有?弄得我只好認真再檢查一遍。如今,巴老走了,可他的話猶在耳邊,成為我永遠不忘的教誨。(信息來源:今晚報 吳泰昌)